叶一一回到坐席上的时候脸色红润、神色却有些慌乱。彭鑫随后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有好事者就开始嘘声，“你们这是又旧情复燃了吧？”
彭鑫看着远处笑得一脸暧昧的男同学，举杯笑了笑，没有答话。男人的心思都在酒杯里。
旁边的英语课代表李紫薇也喝了不少，然后看着席面上一对对的小情侣，笑道：“想当年你们一大组那叫一个狂妄！”
她的手晃晃悠悠地指着说到名字的人，“班长江词！学委林陈子！体育委员彭鑫！对了，还有草民学霸叶一一！都在你们组！”
“就是就是！”易涛半醉着附和着，喝多了，同学聚会上必不可少的不就是回忆往昔少年时吗。
“谁知道你们这么过分！学习上不给我们活路就算了，连谈恋爱都不给我们活路。”
他站起身，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情路不顺，再看看这桌子上成双成对的老同学，不忿道：“你们后三排，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旧情重燃的旧情重燃，居然全都成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委屈的事情，他居然“啪嗒”一下，眼泪就掉下来了，“都是校园恋爱，怎么你们就从校服到婚纱！我就这么难？”
旁边的李紫薇也是很委屈，也跟着鬼哭狼嚎，“就是，谈恋爱就算了，成绩好连挨教导主任的批评都免了。”她指着江词和林嘉树，“尤其是你俩！班长带头！”
当年阴郁沉闷的林嘉树听见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怒，只是看着对面发酒疯的两个人，然后牵着自己媳妇的手，在上面轻轻留下一个吻，嘴角荡漾起了笑意，“没办法，天赐良缘。”
“啊——”李紫薇看得胸闷头疼，揪着旁边易涛的耳朵，大喊：“虐狗啊！我告诉你们！狗死了没有一对情侣是无辜的！”
易涛立刻抢回自己的耳朵，“虐狗就虐狗！你拽我耳朵干嘛！”
“那不是我怕疼嘛……”李紫薇声音渐弱，心虚。
“那我也怕啊！”
……
叶一一看着他们瞎闹腾，平静了很多。她偷偷看了一眼彭鑫，却见他丝毫没有在意这场闹剧，除了被点到名的时候笑看着别人回应，其余时间都一直在吃饭，好像真的是来吃酒席的。
他的动作很斯文雅气，叶一一想起他们刚做同学的时候，她爸有时候会送吃的给她补充营养。
可是，最后那些东西都进了彭鑫的狗肚子，他总是吃得狼吞虎咽，又快又急，吃完了之后又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舒服地叹一句，“好饱啊。”快活赛神仙。
彭鑫像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一样，转头看她一眼，叶一一立刻就挪开眼光想跑，可是又一想，回来之后是他先撩拨的，凭什么她要跑？这么想着，叶一一又强作冷静地向他投去眼光。
彭鑫看她躲了又看回来，眉眼带起笑，看着她一点不闪躲。
最后还是叶一一觉得屋里热度太高，耳朵发烫，假装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挪开。
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该聊的天也聊完了。除了易涛和李紫薇这两个醉鬼不省人事之外，其他人都还算清醒。
江词把她和林嘉树的请帖拿出来，发给大家。
叶一一收到林嘉树递过来的请帖的时候，微微有些发愣，想当年林嘉树是多自闭又阴郁的一个人，从不说话，从不和同学打交道，存在感低得就像是空气。
眨眼间，原来他也会笑会闹会说话，还会宠着江词。
她还记得江词追林嘉树的那些日子，明明是大家眼里最温柔漂亮的小公主却倒追一个空有皮相，大家以为的“差生”。
可是，看着请帖上的照片，男子眼里抹不去的深情，深爱得深，谁爱得浅一目了然。
叶一一摸了摸照片旁两个卡通画人物，一个手里拿着圆圆的包子，一个低头咬上了包子，眼里发着光。
她想起了那天江词带着必胜的信心和她说，“他现在扔掉我送的奶黄包，我以后就让他求着我给他买！”
她忍不住勾了勾唇，心道：“你成功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曹琪琪也看见了上面的卡通画，大喊：“班长，你这也太威武了吧！果然是我们班长，就该把林嘉树管得死死的！”
众人哄堂大笑开来。
林陈子看着自己的青梅竹马，眼里也是散不去的柔情。
叶一一也看着他们笑，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江词还没有追到林嘉树，林陈子和曹琪琪也没有谈恋爱。可是，她和彭鑫已经地下恋好几个月了。
她还偷偷幻想过，以后她们的结婚请帖上一定要有印上一根猪排骨。因为他们坐同桌之后，彭鑫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你的汤闻起来真香，是什么汤啊？”
高中生叶一一有些疏离，“猪排骨。”
“哦。”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咽着口水看着眼前对着猪排骨汤头疼的少女，艳羡得不行。
叶一一也察觉到了他渴求的目光，把保温桶往他那一放，“你喝吧，我没动过，干净的。”
“这、不好吧。”说着不好的人手已经拿起了筷子。
叶一一笑了，“刚好我也不想吃，你这是在帮我。”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那笑容就像是窗外阳光，洒满了世界各个角落。
一阵祝贺之后，大家都各自回家，又要从当初的年少轻狂回到平庸残忍的现实里。
叶一一最后从酒店里出来，看着大家要么上了自己的车，要么叫了车，四散离开。
她站在门口的马路边上，十点多了，可是路上依旧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明灯不灭，万家灯火点亮了这座不夜城。
她想起了自己在日本被抢手机的那个晚上，当时她站在东京的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就好像所有人都有可以去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归宿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像一条被抛弃了的流浪狗蹲在东京街头的某个角落里，一个人擦着泪，瑟瑟发抖。
“不走吗？”身后传来男人磁性的声音。
叶一一没有转头，她知道是谁。被遗弃在东京街头的那个寒夜里，她就在想，要是他能出现在她身边，带她回家就好了。他认路的本领一直很好。
“易涛和李紫薇呢？”
“一人安排了一间房，和酒店的人打了招呼。”彭鑫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比当年好像高了一些，可能是穿高跟鞋的缘故吧。
叶一一点点头，深秋时分，明月将所有的光辉布满人间，明明是冷冰冰的星球，却照亮了大地，让所有人都觉得柔和温馨。
彭鑫上前一步与她并排站着，看着往来不绝的车辆。
叶一一偏头看着他粗犷的轮廓，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彭鑫夹着烟的手忽然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叶一一看着他，灰色的眼圈从他性感的唇瓣上一点点冒出来，把他的面容遮隐得模模糊糊，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她又轻声道：“今夜は月がきれいですね。”
那夜，月色明亮，洒满肩头，他对她说，今夜月色真美。她真的以为他是在说赞美月色，嘲笑他说，你一个体育委员也开始吟诗赏月了。他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她学了日语，去了日本，才知道那一片月色背后还有那样一个美丽的故事。
夏目漱石在课上，有同学问：“老师，I love you 用日语该怎么翻译？”
夏目漱石思考了一下，说：“今夜は月がきれいですね。”翻译过来就是“今夜月色真美。”
彭鑫手突然一阵灼痛感传来，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支烟已经烧到了手指。他把烟扔在了旁边的垃圾箱里，没有回看叶一一，也没有说话。
黑夜里，昏黄的路灯照在他的身上，长长的眼睫低垂，将眼睛遮于阴影之下，敛住了所有的情绪。
沉默的时间越久，叶一一被那杯酒浇灌出来的孤勇开始慢慢漏气，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一辆车“滴”了一下，停在他们面前，里面的人降下车窗，然后冲着彭鑫喊：“三哥，我来接你了。”
一句“三哥”再加上一张艳丽至极的容颜，将叶一一所有的尊严都击碎。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两下，好在旁边有棵树，可以供她扶着，不然她真的会怀疑自己会在此刻倒下去。
彭鑫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叶一一，“早些回去吧。”然后上车离开了。
叶一一看着载他离开的汽车控制不住地蹲下身，突然就毫无形象地哭了起来，和当年在东京街头那个孤独无依靠的女子一模一样。
三哥。
那个女人叫他三哥。
叶一一抱紧了自己的脑袋，把头埋进膝盖里。
那明明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称呼，是他说：“一一，你的名字都是数字，那你就叫我三哥吧，鑫是三个金字组成的，这样我就也有数字了，是不是和你很配。”
叶一一嘶气着鼻子，整个人都在抖。她怎么会这么蠢，居然还以为十年过去了，那个人还会在原地等着她。
“啊——”叶一一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你都有老婆了，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如果不是他强势的招惹，就算她再想他，也一定不会那么莽撞地说出那句话。她以为他如此霸道强势，是因为也忘不了她。她挣扎了这么久，终于决定说出那句话，可是，他却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你这是在报复我吗？三哥……”叶一一忍不住埋怨，胸口好疼，她呼吸不过来。
有还没下班的环卫工人推着小车往这边走，看见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递过来一张纸。
叶一一看着那张白纸，以为是他回头要告诉她那是他骗她的，猛一抬头却只看见一个好心的陌生人。
希望、失望、复燃、绝望……
叶一一哭得更大声了。
环卫工人慌了神，“小姑娘别哭啊，生活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快擦擦眼泪，回家去吧，你家里人肯定很担心。”
……
坐在副驾驶的男人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摸着自己的大拇指，就好像上面残存着什么珍贵的宝物，穿过的风刮在脸上又冷又疼。
旁边的女人往后看了一眼，叹口气，“哥，何必呢，一听见说人家回来了，眼巴巴地从美国跑回来，说什么同学十年没见了。就为了参加个同学聚会，大老远特意跑回来，你也就骗骗我。”
“我瞧人家小姑娘哭得挺伤心的，明显是对你还有感情。身边也没个人的，你要是喜欢就勇敢地去追啊。不然你让我叫你三哥干嘛？不就是为了刺激人家，看人家对你还有没有感情吗？”
彭鑫还是没有出声，看着眼前的路，眼神幽远，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女人又叹口气，奚落道：“你这样又放不下面子，又放不下感情的，迟早要完。”
“宋青，你再废话，你今天就别想见到晶晶了。”彭鑫一句话就捏在了女人的软肋上。
宋青连忙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可是该叹的气一个没少。
彭鑫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大拇指，一言不发。
……
叶一一肿着一双眼回了家，好在已经比较晚了，妈妈也睡着了。
她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进了房间。打开一盏小小的台灯，把包往旁边一放。
叶一一看着书桌上的东西，还和走的那年一模一样。右手边摆满了高中时期的教科书，左边摆放着一些杂物和两张合照。
一张里面是笑容满面的一家三口，一张是充满了青春稚气的少年面孔，上面写着“高三（十六）班”，下面按顺序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叶一一拿起那张毕业合照，找到了自己，她站在第三排右边的排头，一身校服，站在人群里像根豆芽菜，不用点心根本找不到。
旁边是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生，人太多，除了第一排的老师们，几乎都只看得见脖子以上部分。所以没有知道，那张照片里被人群遮盖住了的下面，男生的手偷偷勾住了女生的手指。
两个人都很紧张地看着前面的摄像头，清一色红扑扑的脸蛋上没有任何人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的异样。
叶一一捂住嘴，抱着那张相片瘫在床上，闭上眼，梦里他们还是高中生，还在疯狂地刷着试卷，还在偷偷地品尝着大人们禁止的美味，为每一次躲过班主任的火眼金睛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