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彰德书院坐落的白宿山已然是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象。
临近学子入学，日常清幽的林道也变得热闹起来。在上山的路途中，一位身着粗布麻衣，挎背着一只简单包袱的女子显得格格不入，引得一旁用马车拉着众多行李的富家学子纷纷议论。
“这怕不是哪家的丫鬟走散了？”
“背着包袱呢，怕不是自己跑出来的？”
许明昭默默瞥了哪些议论她的人一眼，并未出言反驳。她又摸了摸放在胸前口袋里的荐信，默默思索着等下如何才能顺利地见到管事。
那是已经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李学真替她写的荐信，按照彰德学院的规定，凡是拥有大儒荐信的学子，无论身份贵贱，皆可免试入学。
只是……许明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彰德学院近百年的历史上从未收过女学子，尚不知她能否让书院为她开这个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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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学子入学，丫鬟小厮禁止入内！”
果不其然，许明昭在书院的院门被拦住了。身材魁梧的护院满是横肉，相称之下身材纤弱的许明昭很是单薄，引得众人侧目。
只见身着粗布短衣的许明昭不慌不忙地作揖：“这位郎君，在下许明昭。并非哪家的丫鬟，乃是前来求学的学子。”
“学子？那你可有入院证明？”许是身在书院的熏陶，护院也并非不讲理之人，只是颇有些疑惑。
“尚无，但早听闻书院规训，凡拥有大儒荐信者，无论高低贵贱，皆可入学。”许明昭并未刻意压低声线，一旁路过的学子们见此都好奇地向这张望。
“确有此事，只是这……”护院也有些为难，毕竟谁也不能确定许明昭所言是真是假，若是贸然放进去，后果尚未可知。
许明昭看出护院的难处，先发制人：“许某静候山门，还望郎君相助，让在下见一见管事。”
还未见护院发话，一道充满傲气的声音响起：“号称天下第一书院的管事，岂是你一届女子想见就能见的？”
只见发话人身着一身墨绿色儒衫，头戴玉冠，剑眉星目，周身尽是掩饰不住的傲气。
许明昭默默打量了他一眼，心念道，可惜了这一幅好皮囊。
“在下许明昭，敢问这位郎君姓名？”许明昭很是从容，似是早就意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豫中项家项子骞。”豫中项家世代为官，而且从不参与党争，是受人交口称赞的清廉世家。只是这项子骞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善茬。见这边有热闹可看，几位好事的学子都过来围观。
“敢问这位项郎君可知彰德书院的院训？”许明昭瞥了一眼好事者，似笑非笑地回问他。
“岂有不知之理？彰德院训乃是‘德才兼修，致知力行’。”项子骞轻蔑道，眼中充满了对许明昭不屑的神色。
“所谓‘德才兼修’之‘德’，乃是君臣之忠、父子之孝、兄弟之恭，亦是处事之义、为人之仁、待人之谦。敢问项郎君方才所为，是否担当地起这有‘德’之名？”许明昭从容应对，语气温和中带了一丝探究，仿佛她真的只是在好奇。
一旁看热闹的学子也被许明昭信手拈来的回击震慑住了，周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项子骞也没料到这小娘子肚子里竟真有点墨水，愣了愣，但很快反驳道:“一介女子竟敢妄论圣人之意！君子讲求‘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而女子理应矜持温顺、深居简出，岂能登大雅之堂于君子相提并论？”
许明昭这下敢信了，这项子骞只是个埋头读书、未经社会毒打的娇贵少爷。什么矜持温顺、什么深居简出，都是书本中对大家闺秀的期望，居然试图用这个标准来评判她这明显穷苦出身的女子，实在是天真至极！
于是，许明昭眼神中不由得带了一丝怜悯。明明被挑衅，但语气却出人意料地温和了下来:“项郎君此言差矣，向来如此便是对吗？君子之称自古有之，但可称作君子之人又有几人？项郎君既是出身名门世家，想必对君子之德定是心之所驰、神之所往。小女子在此谢过项郎君指点，来日必向郎君深入讨教。”
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多，项子骞一方面觉得自己和女子争辩失了脸面，再加上被许明昭意味不明的眼神盯到发毛，只得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一派胡言！”，甩袖扬长而去。
护院见许明昭方才的言行后，神情中多了一丝尊敬，唤了身旁一人去寻管事，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许明昭。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娘子，身材纤弱，一双杏眼清澈灵动，但周身气质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沉稳。
许明昭并未在意护院打量的目光，而是从容地打量着周围环境。白宿山地势险峻，常有野兽出没，在书院建成之前人迹罕至，仅有少数大胆的猎户涉足。虽书院建立后多方寻猎，但仍有不少野兽仍然游荡与此。
方才与项子骞的争辩，多少也在许明昭的计划之内，仅仅有荐信怕是难得信任，正好有人送上门来，岂有不用之理？
不一会儿，护院恭敬地唤的一声“侯管事”让许明昭回了神，只见来者大约四十岁上下，面容端正，身着玄色长袍，举止神态皆是一派书生气质。
许明昭从容地低头作揖行礼道：“侯管事，在下许明昭，慕名前来。”
“你说你有大儒荐信？”没想到这侯管事竟是如此地直接了当地略过了虚礼，单刀直入。
“正是，”说着，许明昭从怀中掏出信件，双手呈上：“荐信乃前翰林掌院学士李学真学士所写。”
李学真学士乃是刚刚在前年告老还乡的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其治学态度严谨，为人刚正清廉，是广受尊重的名家大儒。
侯远有些惊讶于许明昭的说辞，顺手打开信件。其间字体宛如飞龙龙蛇，力透纸背，语言恳切地推荐了许明昭入学彰德书院，最后还印上了私人印章以便正伪。
这信件为真的概率极大，只是这位看起来瘦小孱弱的女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前从二品学士都愿意为其引荐。
许明昭见侯管事又开始打量自己，便知晓他多半已经确定信件为真，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能让他信服了。
正当许明昭打算开口请荐之时，护院附耳侯远悄声说了些什么。许明昭心下了然，这位项郎君还真是帮了大忙，事成之后可真要好好“犒劳”一下。
侯远再看许明昭的眼神多了一丝好奇的探究，但言语之间已经多了许多礼貌：“这位学子，应荐而来需经院长亲审，这边请。”
于是，在众多学子的簇拥而下，许明昭堂而皇之地以学子的身份被请入了彰德学院。女子入学，不单在彰德是件稀罕事，在奉朝几千年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但许明昭知道，事情并没有像表面进展的如此顺利。最终决定她能否入学的，不仅仅是院长，更是院长所要面对的舆论压力，她必须做得足够出彩，足够震惊四座，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彰德学院内部有着不同于外部的庄严肃穆之感，奉朝历代帝王均以尊崇德才、礼贤下士为荣，也因此为彰德学院投入不少财帛。
许明昭随着侯管事行了颇远的路，终于在绕过假山之后，茂密的松树丛中显现出一幢雅致的庭院。若非亲眼所见，许明昭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闲情隐逸的建筑，居然是彰德书院院长的会客之所。
侯管事进去通传之时，许明昭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环伺的松树，思索着对策。
忽然，许明昭感到从右侧的松林中传来窸窣的声响，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她的目光逡巡于四周的密林，下意识地摸到了藏于腰间的匕首。
密布的松树丛中，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许明昭。
几声粗重的喘息传来，许明昭差点惊呼出声。不好，竟是只大虫！只是这院墙坚固，大虫究竟是从何而来？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
来不及细想，那大虫从密林中跳出，嘶吼着直奔她的命门。许明昭握紧手中的匕首，有些仓促地后跳，但胳膊扔被大虫的爪子留下了血痕。
这才看清这只大虫的全貌，一只年纪尚轻、体型不大的吊睛白额虎。它跛着右后脚，似是被人为弄伤，锋利的牙齿间残留着红色的血迹。应是咬伤人后，被人围攻逃窜而来，所以才如此具有攻击性。
胳膊上的疼痛感不断传来，许明昭深呼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限制自己行动的包袱一扯而下，随手丢在了一旁。她手上只有一把短匕首，再加上自己力量有限，想要完全杀死大虫难度颇大。
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就在许明昭思索对策的同时，大虫因为闻到了血腥味开始逐渐兴奋起来，它喘着粗气，朝着她的方向便嘶吼着冲来，风卷起的尘土连动着后面的几棵松树枯枝摇落。
这次的攻击，许明昭应对得还算从容，她向大虫伸出的爪子上狠狠地捅了一刀。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许明昭的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殷红。但她已经无暇顾及，而是紧紧地盯着大虫，以防它暴怒后的突然袭击。
大虫的虎爪被刺伤，直接激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咆哮一声又朝着许明昭的方向疾奔而来。
许明昭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愤怒的大虫移动的速度和力量都有了很大的提升，它狠狠地一掌扑在许明昭的脚踝，让她因此歪斜着倒在了地上，锋利爪牙的刺穿了她的皮肤。
眼看血盆大口朝着许明昭的腿部张开，生死存亡之际，许明昭强忍着疼痛，狠狠地将匕首掷向了大虫的身体。
没有防备的大虫直接被匕首扎中，应激似地跳了起来，仰头哀嚎着。许明昭抓住时机，拖着受伤的一条腿赶紧和大虫拉开距离。
现在连唯一的匕首都已经掷出，胳膊和脚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受伤，许明昭意识到自己反抗的机会不多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许明昭咬紧牙关，只见那受了她匕首的大虫因为过度挣扎导致伤口撕裂，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出，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血腥气息。
那大虫逐渐变得狂躁，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从容。它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反而给了许明昭喘息的空间。但尽管如此，许明昭的体力不能支撑她再与大虫做追逃游戏。
若不能快速制服这只大虫，她会被它耗尽体力，最终只能活生生地被它撕咬至死。
许明昭决心以身犯险，待到那大虫快要近身之时才猛得闪开，让它扑了个空。同时趁它转身之际，抓住了它粗壮的尾巴。
被捉住尾巴的大虫拼命挣扎着，转过头想要撕咬许明昭。她见准时机直接将大虫身上的匕首拔出，喷涌而出的鲜血直接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大虫痛苦地哀嚎之中，许明昭只得拼命地抓住它背上的皮毛，用尽全力地想要爬到它身上。
待到许明昭终于勉强骑到了大虫身上，那大虫已经癫狂到不断地朝着松树上撞，想要把她甩下身来。许明昭身上混杂着鲜血、泥土、松树针，狼狈不堪。疼痛和失血让她开始有些炫目和恶心。
她用脚紧紧地箍住大虫的身体，想要避免被摔下来。许明昭强忍着疼痛，在不断摇晃的大虫背上，颤颤巍巍地拿起匕首，正打算摸索着捅向大虫的脖颈。
一支箭破空而出，直直地射向了大虫的脑袋。那箭矢力道之大，直破那大虫的头颅，血淋淋地插在了地上。
许明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慌乱地转头望向箭矢来的方向。
只见一位身着玄灰色冰纨锦衣，腰间系着银线勾勒出的祥云纹腰带的男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他的眉眼沉稳深邃，束起的高马尾为他颇有些书生气的身板平添了一丝英气。感受到许明昭的眼神，他从容不迫地回望着。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许明昭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眼。她的衣服被大虫爪子抓的破烂不堪，身上也混合着她和大虫的鲜血，周围飞扬着尘土。
许明昭明显感觉出大虫逐渐不再挣扎，逐渐瘫了下去。她这才开始喘着粗气，感受到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同这名男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众抄着家伙的护院，他们冲上前来想要查看大虫是否毙命，以及许明昭是否还活着。
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大哥见到许明昭沾满了鲜血和尘土的面庞，竟然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不是方才在山门口的那个女娃娃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护院惊异的声音传到了姗姗来迟的众多学子耳朵里，一时间望向许明昭的眼神中敬佩有之，恐惧有之。
只是许明昭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清晨走了许久的山路，又在与大虫的搏斗又中受伤流血。她只觉得浑身无力，似是要瘫倒在这大虫身上。周围的护院见她是女子又不敢上手去扶，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我来吧。”一道醇厚的声音响起，只见刚刚那男子走近，护院们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还能自己起来吗？”他半蹲在地上，修长的手指虚扶着她的肩膀，丝毫不在意许明昭身上肮脏的污秽和尘埃。还刻意压低了声线，温柔地问道。
“我……”许明昭想要挣扎着站起身来，可手脚就像不听使唤似的，沉重无比。手中还在滴着血的匕首也因脱力而滑落，滚落在沙地上。
“冒犯了。”
许明昭感到自己轻飘飘地似是被人抱起，这种失重的无力感让她有些恐惧，慌忙地想要抓住什么。
只是朦朦胧胧中传来的“别怕”，莫名地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