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

    雨霁西湖瘦,挼蓝春波剪乱一堤翠杨柳。

    乳燕衔来半壶熏风弄潮,惊醒倦卧在石苔上的锦鲤。腾跃间尾衣迤逦似流虹,水面随之颦起绉纱样的彀纹。

    涟漪聚了又散,簇拥着一只朱漆画舫醉倚湖心。烟雾妆点下,正是临水顾影,半面犹遮。

    夜色吻蚀最后一抹残霞的瞬间,晚钟催归,画舫应声烘起暖黄灯光,像是睡美人剥开一对惺忪的眼。乍望去,雕梁吹影、碧瓦飞甍,酒香佐着脂粉气一泻二三里,俨然无愧临安城最负艳名的青楼——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无论看过多少次都不得不承认,这枕珀舫啊,依旧是如此气派。”

    孟缃藉由小厮搀扶登上船,眼珠一转把别在纱窗上的八棱海棠仔细打量几番,这才噙着笑朝身旁望去,“摧澜你说,是也不是?”

    陆榆泡在一息急似一息的江风里,雪青衣袍吸饱了腥潮水汽。闻言只信手掸去襟上尘埃,星目半启有如明珠出匣:

    “烟花之地,金玉其外难掩败絮其中,何堪载负盛誉。欺风窃月,不过尔尔。”

    “啧,你这木头真是扫兴。”孟缃状若不满地提拳砸在好友肩头,顺势贴上人耳根捏着嗓子呵气,“掐指算算,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开窍?再这样下去,兄弟我可真要忧心你的婚姻大事哩。”

    陆榆眄他一眼,抿唇莞尔:“不劳费心。你有这闲情,不若去城东的月老庙多添几炷香,祈祷能早日邂逅位美娇娘。等自个儿去红尘里摸滚打爬一番,便该知道知己难觅、贪嗔徒添。到那时整日被儿女情长所累,只怕要悔不当初呢。”

    孟缃早见识过他的牙尖嘴利,似嗔似怒地定定将人一睇,嘴角一撇果断投降:“罢罢罢,到底咱们今儿个也不是来寻花问柳的。莫说什么温柔乡美人关,光是那成山的案牍便足以劳形了——眼下不过趁着出来放风耍耍嘴皮子,你可饶了我吧。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眉尖一挑,陆榆以手掩唇,似是惊喜地轻“呀”出声:“你竟还记得正事?难得,真是难得。”

    好一副欠揍的嘴脸摆在眼前,孟缃忍不了了:“你……”

    话音未落,只闻一阵香风袭来。

    云影轻移,莲心吐蕊,檐下灯笼扯着风铃叮咚作响。渐次递近的笑闹声中,一位美人从拐角处婀娜转出。

    乍见二人,她目光先是在孟缃腰间那串价值不菲的红玉髓上轻轻一触,接着慢悠悠荡到面颊:“哎呦,二位爷瞧着面生,是头次来咱们家吧?”

    孟缃悄悄与陆榆对视一眼,朗笑道:“可不是吗。早听这枕珀舫大名远扬,只怪家里老头子看得紧,好容易才得空溜了出来,可费了我不少力气,还得劳烦姐姐好好招待一番呢。”

    美人绞着团扇轻轻一笑,咬字甜软的像一阵吹面不寒的风:“这位爷说的哪里话。来了我们这儿,只当回了自己家便是,呆在外头吹冷风作甚?二位爷,还请随红拂进屋吃杯酒,暖暖身子吧。”

    甫一进门,陆榆先被浓郁的熏香呛得脚下一个踉跄。

    他环顾四周,只见栊脊差互、廊腰缦回。灯火通明中,几侧墙壁竟隐隐散发着五色荧光,大抵是缀了不少翡翠云母在上头。

    厅堂正中设一玉砌舞台,四周拱以各类奇花异草,萋萋绿叶偎着离离朱实。更佐有绸幔掩映、珠帘暮卷,撩拨出几分隔雾观花的暧昧之意。

    当真是富丽堂皇,天上白玉京也不过如此。

    他正暗暗心惊,一旁的红拂兀自将一双玉腕抬至鬓边,双手合拢拍了几拍。

    随着清脆的掌音落下,十来位曼妙女子次第回眸,如朝圣般自满座彩衣金裘中款款游来。

    她们个个披蝉衫、贴额黄,无一不是芙蓉面掐对含情眼。拧着病柳般的腰肢儿在面前排排站定了,大有列宿分野、百花催发的架势。

    如此阵仗,饶是风流惯了的孟缃也不由发怵,吞了口唾沫挪到好友背后小声嘀咕:“从前只说这枕珀舫里藏有自黄沙颠簸而至的蒲桃酒,斟酒把醉的是金发碧眼的胡姬,胡姬手持金玉罗扇,发间缀着垂地的五彩绳、珍珠钏。若有丝竹奏起,异域的美人当翘足折腰,掷箸为歌、击节而舞……今次一见,真是一点没夸张啊!奢靡,实在是太奢靡了!”

    红拂没理会两人无处安放的眼神,仍是巧笑倩兮:“如何?二位爷尽管瞧着,咱们家的姑娘是这大景东西十九州都出了名的绝色。看上了哪个,随意使唤便是。斗酒啊猜拳啊唱曲啊,无论想玩什么花样,都包您满意!”

    陆榆轻咳一声强装镇定:“近日天寒体乏,我二位初来乍到,先添杯温酒,佐些小菜打打牙祭便罢。诸位姑娘……暂时不必来伺候了。”

    他俩不过弱冠年纪,举手投足间自是派霞姿月韵,在一干烂醉的酒徒反衬之下,真真一对比翼出头鸟、连理翘楚枝。将将踏进堂里,便有几位佳人暗送秋波。现下听此一言,美人们只好面面相觑,难掩失望之色。

    其中一位身着珊瑚色对襟半臂的美人眸光一动,大着胆笑道:“二位爷此般矜持作态,是当真风情不解,还是嫌弃我们姐妹貌若无盐呢?都说英雄也难过美人关,莫非定要那花魁娘子露了面,才能博得二位的青眼?”

    一阵哄笑中,红拂柳眉一竖,佯怒道:“好你个贱蹄子,都敢打趣到咱贵客头上去了!成日里不想着怎么把爷们伺候舒坦,反倒惦记上谁得了赏,谁又封了花魁?不知轻重的丫头,仔细你的嘴!”

    美人面上笑意不减,揪着人袖子连声讨饶:“哎呀呀,红拂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如今这楼里上下,谁不知道那新得的花魁是您的心尖宝啊?我不过随口一说,姐姐真要同我置气,好教人家伤心哩!”

    另一位身着湖蓝色褙子的美人轻嗤道:“你可省省吧,一口一个‘花魁’、‘花魁’。前两天你那熟客陈公子火急火燎地钻进来,瞟都没瞟你一眼,却是直奔花魁房中而去,可把你给气坏了吧?要不也不至于惦念到今天。”

    “你——”

    旁听几人你来我往,孟缃咋舌之余不免被勾起了好奇:“你们口中那个‘花魁’究竟是何等颜色,平白还能引来一番纷争,倒真想让人见识见识。”

    “不过是我们楼里新来的丫头罢了,叫二位见笑了。”红拂歉意地朝他一笑,“能入贵人青眼自是她的荣幸,可今次却是不巧了。月娘她现下正在二楼陪着郭老爷家的三公子一道品茶,怕是抽不开身了。”

    与喧闹的一楼不同,枕珀舫二楼仅设雅间四厢,分立东南西北,两两相望,向来是达官贵人饮酒作乐的不二之选。

    正是星垂平野时,歇山顶信将银汉挑做昏晓两岸。雕窗筛来一簇靡丽的月,神光下澈,剖白一段凝雪也似的皓腕。

    “月娘,这次你可一定得救我——要是让我爹知道,非得打断我一条腿不可!”

    郭洺额尖抵着黄花梨的茶几,一脸懊丧地抱着脑壳,满眼写着“吾命休矣”几个大字。

    对面的郦听月自顾自呷了口茶,砸吧几下嘴皮子,这才微睨着杏眼奇道:“你就是半身不遂都跟我没关系,来我这号什么丧呢?”

    闻言郭洺“唰”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你、分明是你说那姓陈的要抛售他们家的酒庄,我这才紧赶慢赶把名下田产一并贱卖了攒钱。这下完了,那王八蛋分明早就跟于老二串通好了,我这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连祖地都甭想收回来了,这可叫我怎么办才是!”

    “我是说了陈益有转让酒庄的打算,但他卖给谁也不归我管啊。”郦听月撑腮悠悠道,“再说了,那百亩田产不是你爹从农户手里强占的吗,抢来的东西,掖在怀里也不嫌硌的慌啊?如今物归原主,我看正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郭洺似乎全然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瓮声瓮气道,“我爹他的手段确实狠辣了那么点,可旧事总归是旧事,也不该报应到我头上。扣掉这次见你的钱,我就真的一两银子也没有了。月娘,你大慈大悲,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吧?”

    “哎呦喂,可担不起一句‘大慈大悲’,郭公子真是折煞我了。”郦听月将身一歪,整个人像一只倒卧在贵妃榻上的曜变乌金釉瓷瓶,葱白手指剥了颗枇杷递到舌尖,衔着淋漓汁水笑道,“至于没钱这事,也怪不到我头上。喏,你腰间那只荷包看上去干瘪,其实偷藏了不少银票,就等着一会儿去赌坊大展拳脚吧?”

    郭洺这回挺直了脊背:“你、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了,别想在我面前扯谎,没用的。”郦听月掩着唇角打了个哈欠,索性卷起香云纱的袖摆垫在脑后,“郭公子,到底相识一场,你但凡有点诚意呢,我还可以帮上一帮。”

    听了这话,郭洺一溜烟爬起来,抓起案头的团扇凑到少女跟前,抠出二两笑意柔情万种地打起扇:“好姐姐、美姐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愿意为您冲在最前头!”

    郦听月大喇喇翻个白眼:“别了吧,你这条命交给你爹处置便罢,我要来干什么。我只要郭公子分我一点小钱,够义气吧?”

    “是是是。”郭洺点头如捣蒜,“可不知这点小钱,究竟是多少啊?”

    郦听月竖起一根指头,樱唇轻启:“不多不多,也就一百两吧。”

    “一百两?!”郭洺傻眼了,“好姐姐,你这是趁火打劫呢!”

    “怎么?嫌多?”郦听月支起身子,裙摆银泥潋滟如水光伏漾,“上次的情报我可没收你钱呢,就当友情赠送了。要较真起来,你在我这得来这么多消息,发了不少财吧?这一百两,怕是连个零头都比不上呢。”

    郭洺本要还价,转念一想咬咬牙应承下来:“月娘说的是。”

    他颤巍巍摸上腰间荷包,捏着一张皱巴巴的银票缓缓递上来。还没送到跟前,郦听月已是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银票,揣进了自己兜里。

    看着郭洺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她强捺下嘴角安慰道:“你放心,等我打探到什么生财的路子,肯定第一个分享给你。你就回去安心等我的消息,别怕哈。”

    送走了这尊大神,郦听月一改慵懒神色,一骨碌从榻上翻起身。

    确认过门窗都已掩好,她轻手轻脚从衣柜里摸出一个木匣子。

    “碦嗒”细响过后,匣盖大张,各色琳琅首饰压着一沓白花花的银票。

    “一、二……五百两,整整五百两,终于给我攒齐了!”

    郦听月抱着木匣子,激动的快要落泪。

    自她穿越成这个被哄骗着卖身给青楼的倒霉蛋以来,已是过去了三月有余。

    这三月里,她没日没夜地算计着该如何脱身。好在跟着一起穿过来的还有个自称“反诈APP”的系统,她索性利用其中的测谎功能,从前来猎艳的达官贵人嘴里套出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秘辛。如此以来,不仅半是交易半是威胁地逃过了少儿不宜的侍奉,更是把自己活成了人形自走信息网,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情报贩子。

    再三清点过手头资产,郦听月取来包裹将木匣子仔细缠好,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在梳妆台前坐下了。

    靠着转手情报积攒的人脉与名声,她莫名混成了花魁,俨然已是这枕珀舫的摇钱树。

    然而。

    郦听月用帕子细细拭过面颊。胭脂并螺黛一并褪净后,水墨画一般的眼尾忽地笑开。半面残妆隐在逆光的影子里,一粒樱唇却正是饱满欲滴,翕张间掩不住明媚凌人的风情,几乎要妒煞整个迟来的春天。

    接着她抽出张□□,沾了浆糊严丝合缝地黏在脸上,对着镜子里陌生的少年眉眼几番练习,终于攒起一个不算僵硬的笑。

    “再见咯。”

    她取下满头珠钗,在脑后随意挽了个发髻,又将葱管样的蔻甲一一卸下。不料动作太急太快,小指上那只鎏金的护甲飞出老远,正正打在镜面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也没在意,径直推开窗子——月破云来,西湖以一池碎银迎她。

    大口呼进一息晚风,她扬手将灯台打翻。渐盛的火光烧红一对多情的眼,唇边笑意正是切切。

    “什么王孙子弟公子哥,一群脏东西,姐姐我再不奉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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