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写字好看的帮帮忙？”
京贵向后扭头，班长带着纸帽子看起来像个落拓的艺术家，他正站在教室后方不紧不慢地用粉笔涂涂抹抹。
寡淡的版画染上了活泼的调性，多了一圈金色花边，留白的角落多了几个小苹果。
“就你了”。班长马上逮住京贵的视线抓了壮丁。
京贵犹豫地站起来。
她怀疑有人盯着她，一股凉意从脚底冲向天花板。
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怀疑对象，四周的同学都在各忙各的，写作业，吃晚餐。
他们看起来很无辜。
班长还在朝京贵招手，京贵只好走起来，凳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她攥着衣角手足无措。
幸好秉性高冷，同学们暂时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很简单的，只用把照片的形状描上去。”班长递过一盒彩色的粉笔和模板纸张，“Merry Christmas。”
京贵自小因为字迹清秀，是板报的常驻成员，很快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勾勒“s”的曲线。
\"咔嚓。“
最后一笔”s“断在下弧度，京贵手上的粉笔掉落在地，手机拍照的提示音，有人在偷拍。
她迅速找到声音的发源地，班长的摄像头正对着她，笑嘻嘻地说，“京贵，你真好看。”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像蜘蛛爬过窗户的缝隙时的不安。
“可以删掉吗？”声音冷得像冰。
班长无措地拿着手机，将照片展示给京贵看。
镜头抓拍到京贵写字的侧脸，睫毛长长地垂下去，盖在眼睑下至形成不规则的剪影，很迷人。而她的脸颊因为寒冷微微泛红，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有种柔和的情态，会让人一见就觉得舒适。
京贵抬起头，拍照的人是不太熟悉的班长，她感受到被冒犯的不适，被触犯边界的排斥感。
班长敏锐地感受到了女孩子没有说出口的怪罪，他解释道，“那个角度很奇妙，不拍下来太可惜了，我发给你吧。”
班长将照片发给京贵后删掉了，为证清白，还打开了最近删除。
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真的不是偷窥狂。”同时班长郁闷地辩解到，同时从旁边的箱子拿出酒红色包装的礼品袋。
“”给你，这可不是赔礼。“班长一边说一边解开了缎子。
“呦呦呦，”旁边的同学开始起哄，“快敲班长一顿大的。”
明明只是帮忙写个艺术字而已，京贵想缩回她的座位，有点后悔助人为乐。
”你的辛苦费。“班长戴着黑框眼镜，卷毛不听话地翘进帽子里，眼睛干净又直接，将手上的酒红色的盒子送给了京贵，“都有的。”
盒子里是红红的苹果，光滑水润，很想让人咬一口。
“我们呢？老班，不厚道。”
“苹果苹果苹果。”
……
同学们蜂拥而上，来到班长面前，班长转身指出那个饮水机旁边的硬纸箱，”都在里面了。“
“为什么京贵有礼盒啊？班长~~~~”体委搞怪地喊着。
“那本来是包给我妈的，突发情况好不好。”班长脸涨通红解释道，一边摆手应付着瞎起哄的同学，根本无暇顾及刚写好的板报，被起哄的手挤成咸干菜，帽子也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扑哧”，小小的气音在空气里冒出泡泡。
班长寻声看过去。
京贵笑弯了睫毛，正对着他做着口型，“平安夜快乐。”
学美术的班长对色彩很敏感，女孩子没有涂唇彩的嘴巴是偏淡的，是健康的带着一点粉的颜色，那是调色也晕染不出相似的光泽，他紧随其后地重复道，“平安夜快乐。”
五个字像一个魔咒一样扩散到班级的每一个角落。
“平安夜快乐”
“平安夜快乐”
…………
京贵弯腰从自己的抽屉里捞出来印着卡通人物的纸袋，妥帖地折好边角，塞到了高香的书包里。
她却再一次感受到窥视的目光。
有人盯着她，那目光像阴沟的蛇一样讨厌，恐惧，令人排斥。
高香约了吴志远去操场。
不是他，也不是班长。
还会有谁？
当她回头，银灰色的羽绒服一闪而过，消失在教室后门的缝隙里。
究竟是谁？别被我抓到。
京贵匆匆跑出教室。
预备铃同时响起，前桌的女孩子急急喊道，“下节课是女魔头的课，早点回来。”
京贵应了一声。
楼梯间空空如也，古旧的扶梯还有上一任学长学姐留下来的故事，吐槽抱怨告白的倾述变成了红色木质杠子上的浅浅的刮痕，学校没有重新上漆。
兴德高中很出名，凭借靠前的重本率赢得了家长的口碑，在A市轰轰烈烈的城市规划建设改革中，只有兴德高中秉持着吃苦耐劳的精神灰扑扑地矗立于市中心处，窄小的宿舍和阴暗的长廊，获得无数校友吐槽，京贵没有沉溺于感慨校园的历史感中。
她闻到了银灰色的羽绒服被熏出来的烟草味道，粗犷地刺鼻，在咸湿的风里格外突出。
一个敏感的人在捕捉信息总会有些许优势，京贵的心跳的很快，鬓角的碎发因剧烈的奔跑染上了汗水，心率急速上升，她像蝴蝶犬一样竖起尖尖的耳朵，去倾听。
老师高声念出函数公式的沙哑，学生在教室里翻书的哗哗……
她闻到了操场上体育生奔跑风送过来的潮热空气，碎石被踩在脚下的灰气，人和人之间接触的社交属性的迷失混乱苦味……
她再一次观察、审视、以及推测。
真的是我的疑心病吗？
京贵知道自己并不算一个好相处的人，她非常敏感，任何细微的变化在她的世界都是天翻地覆，她讨厌窗户外嘈杂的汽车声音，讨厌早读其他同学的读书声，讨厌大人们自诩包容理解下的责怪。
母亲一直说自己是个怪小孩，永远冷着一张脸，像个讨债鬼。
母亲什么也不知道，十七年来，她和自己的天性抗争，每日入睡不足五小时的情况下，没有变成疯小孩，已经用了极大的忍耐力。
她跌跌撞撞地从楼梯口走下台阶，撞到了一堵人墙。
很腥的味道，京贵几乎要吐出来，她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几步。
”同学，你怎么了？“，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出现在台阶下方，他剪着短寸头，侧着身子依靠着栏杆，手里拿着一张用过的纸巾，沾着血迹。
京贵又退了一步，不小心踩空，被人拉住，她才看到男生膝盖上的伤口，洇出了血丝。
她控制住自己对腥味的反感，停下了脚步，”你没事吧。“
”你呢？你没事吧。“姜礼撑着栏杆，挑眉问道。
女孩子身材高挑，脸色煞白，像撞鬼一般，比他受伤的样子还狼狈。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对方似乎似乎觉得模仿她很好玩，他用相似的语气重复道。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此时，空气里残留的烟味消失无踪，被腥味盖过。
“你的味道很讨厌，请离我远一点，谢谢。”京贵推开那个男生，按着眉头想缓解突发的偏头痛。
对方却不依不饶，整个人罩在京贵的上方，阴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
京贵扭头就想走，却被一把抓住手腕，身体本能比脑子转的更快，反手要给男生一个过肩摔，被牢牢按住。
京贵不得不沉下心来打量这个人。
寸头，颧骨很高，眼神又冷又硬，是一张锋利地很有棱角的脸。
宽松的校服外套，身高体长，在狭小的楼梯里极有存在感。
他的力量比京贵强。
京贵不免生出一点恼愤，并非对男生，而是对男女体能的先天差距的不满，坚持锻炼也很难弥补。
此时，男生的眸光越来越冷，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他瞥开眼神朝外一偏。
京贵抓住这个机会，肩膀肘快且狠地撞上男生胸骨。
“嘶”。一声隐忍的痛呼。
京贵刚要跑，又一次被按住，女孩的肩锁骨嵌在男生的胸膛里，路过的学生窃笑着跑开。
京贵不适地想要喊人，脑袋却被一只大手拧到右边。
“你好好看看，不善后就想跑。”男孩子愤怒地快冒烟了。
一根孤零零的拐杖躺在楼梯下一层地面上。
京贵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她很少让自己处于一个如此尴尬的情况。
并且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