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繁华，自然不是乡下旧庄可以比拟的。
翠翠几次想伸手去撩帘子，都被康嬷嬷随意瞥过来的一眼止住了动作。那老嬷嬷明明闭着眼，却每次都能将她抓准。
翠翠眼巴巴的望着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车帘，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马车外。
耳边是嘈杂的吆喝，就城门到班家这一路，光是卖香粉吃食的就不知凡几。
香的辣的，咸的甜的……车帘子也遮不住味道全攒在她鼻尖，勾动着她胃里的馋虫。
翠翠咽了咽口水，求助的看着自家姑娘。她家姑娘最是心善，定会允了她这个小小的要求。
只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班浅妤这次不但没看她，甚至还颇有闲心的将手上的那册《女则》翻了一页。
这书是班浅妤上了马车之后，康嬷嬷交予她的，除了这一本之外，还有一本《女戒》。
说是路上让她打发时间，班浅妤却知道，这是班家老夫人对自己的第一步考验。
她六岁启蒙，家里也曾为她请过私学，即便她十二岁就被送到了乡下旧庄，多少个该识得几字才对。
班浅妤自然识字，却不是因为私学。
她被送到旧庄时，不过十二岁，身边又没长辈督促看护。她那时满脑子只有被父亲遗弃的恐慌，一想到要在这样的破庄子里呆上一辈子，班浅妤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
是以上辈子康嬷嬷将这两卷书册递给她的时候，她只能满脸窘迫的推拒，一路上，更是在康嬷嬷复杂又可惜的眼神中，不敢抬头。
班家那样三代翰林的书香世家，竟会出了她这样一个草包。
可这样一个草包，却又长成这样的姝色，于班浅妤，于班家，真不知是幸多一些，还是……
班浅妤落在书页上的视线闪了闪，她抬眼，看向了闭眼假寐的康嬷嬷，柔声道：“嬷嬷，我多年不曾在祖母身边尽孝，虽然事出有因，但心里还是有些怯怯。”
班家派去旧庄接人的马车并不算小，此时，坐在靠门帘边上的康嬷嬷睁开一对老眼，看着坐在另一边的班浅妤，温声道：“老夫人是最和善不过了，二小姐这般乖巧懂事，自会得老夫人喜欢。”
乖巧懂事？
班浅妤敛下眉目，唇边盈盈，她说：“您是祖母身边最贴心体己的，浅妤虽力薄，却也希望能给祖母尽一份孝心。”
“二小姐想说什么？”
班浅妤将手上的《女则》合上，压在了小几平放着的那本《女戒》头上，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几缕细发，似乎有些羞赧，“说来也是浅妤不孝，即便不在京都，也不该对祖母的喜好一无所知。”
班浅妤说到这，羞赧中又多了几分不安和难过。
都说西子捧心，峨眉轻蹙，即便是恹恹病态，却还是妍艳非常。
这二小姐虽不见病容，但此时垂眸蹙眉，面带忧色的妍态，倒是让人心生不忍。
这二小姐所问之事，阖府上下都清楚得很。毕竟，老夫人在班家虽不常管事，却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不然怎会她老人家一发话，眼前这个被送去旧庄，几乎被班家众人遗忘的二小姐，就有了从旧庄回京都的机会。
康嬷嬷又深深的看了少女一眼，才开口说道：“老夫人喜欢的东西不多，就是有些贪嘴。”
说到这的时候，康嬷嬷看了眼躲在小几后，偷偷吐舌头的翠翠，又继续道：“最喜欢城南素心斋的莲花酥。”
康嬷嬷没有说的是，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一类难克化的东西不能多吃。
班浅妤听到莲花酥时，眼底闪了闪，她看了眼听到莲花酥，眼睛都瞪直了的翠翠，又转头看向了车帘边不愿在多说的康嬷嬷，唇边的小坑隐现。
“嬷嬷，浅妤想求您一件事。”少女明丽的眉目间带着几许恳切。
这二小姐心思太浅，几乎什么都写在了脸上，康嬷嬷摇了摇头，布满褶皱的老脸上写满了拒绝。
“这不和规矩啊，二小姐。不是老奴为难你，回府的时辰已经定下了，这会子要是再拐去城南，怕是要误了时辰！”
班家的车马一入京都，就有仆役先一步回班家禀告。
那一屋子的夫人小姐，班浅妤既然回了班家，自然是要先去见礼的。
“嬷嬷您误会了，”班浅妤眉眼盈盈，她捏着软帕的素手点了点缩在小几后的翠翠，“这丫头虽说个蠢笨的，但办事还算妥当，我是想让您指排个仆役，给这丫头带个路。”
她见康嬷嬷还有些犹豫，便又说道：“嬷嬷，我初来乍到，能依靠的只有祖母，若是祖母多疼我些，我今后也能有个好去处。”
她这份直白倒是把康嬷嬷弄得一愣，老嬷嬷看了看满目期冀的班浅妤，又看了看小几后跃跃欲试的翠翠，终于是松了口。
行径的车马停住，从上面跳下来一个眉眼灵秀的粉衣小姑娘，这人自然就是得了指派的翠翠。
小丫头下了车马，倒还是记得一点规矩，她两三步走到右侧的车帘，小声的唤了一句，“姑娘。”
隔着帘子，里面的人轻轻应了一声，她听到她家姑娘软软的声音说：“去吧，早些回府，莫要耽误。”
站在车帘边的翠翠点头如捣蒜，一顿动作之后，才想起她家姑娘在车里，根本就看不见，翠翠忙应一声是，这才跟着带路的仆役大哥往城南行去。
班家的马车停了又走，倒也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马车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先前班浅妤那柔弱可怜的模样触动了康嬷嬷，又或者是康嬷嬷难得的善心发作。
她老眼落在少女那一身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的素衣之上，思忖良久，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二小姐，这京都不比旧庄，你这身……最好还是换一换。”
“浅妤多谢嬷嬷的好意，只是大师的话，浅妤心有余悸，不敢不从。”
这班家二小姐看着娇柔可怜，在这件事上却固执非常。
康嬷嬷难得的善心打了水漂，面上也有几分不好看。
她只是个老夫人屋里管事的嬷嬷，既然这二小姐有自己的打算，她一个下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嘎吱——”
“到了，请二姑娘下车。”驾车的仆役跳下了马车，让出了位置，两个跟车的丫鬟一个放下马凳，一个出声提醒。
先出的自然是坐在车帘边的康嬷嬷，她踩着马凳，到也没折腾多久，就下了车马。
这班家二小姐回府，按理说并不算小事，诺大的府门前，却只等着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管事。
素白的柔荑刚伸出车帘，就被先前出声提醒的青衣丫鬟扶住，她说：“二姑娘慢些。”
这青衣丫鬟叫素琴，和先前放马凳的素月，都是受了康嬷嬷的指派去照顾班浅妤的。
这说出去也是惹人笑话，班家二小姐在旧庄时，身边竟然只有个半大丫头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刘嬷嬷。
便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富户小姐，都围着三五个使唤丫头。
这两个丫鬟虽然年岁不大，做事却无可指摘，就连翠翠有时候都插不上手。
更恍若从来就只会靠嘴的刘嬷嬷，这几日下来，连班浅妤的衣角都没有摸到。
虽说是借着二小姐屋里管事嬷嬷的名义跟来了京都，但这一车人中已经有了个康嬷嬷在，这刘嬷嬷也只能偃旗息鼓，憋屈的坐上另一辆马车。
这会儿子终于到了班家门口，刘嬷嬷见康嬷嬷已经下了车，就想凑上去，却被素琴素月两人抢先了一步。
她素来是欺软怕硬的性子，许管事刚把她派给二姑娘时，她也尽心侍候过几天，可二姑娘那性子，实在是太好拿捏，刘嬷嬷的胃口也在二姑娘日复一日地退让中，越养越大。
如今素琴二人轻巧的挤开，刘嬷嬷虽然暗恨这两人不给她接近二姑娘的机会，却也不敢在班家门口，就去拉扯。
刘嬷嬷盯着马车的老眼藏着几分贪婪与恶毒，她暗哼一声，心想：等到了班家给二姑娘分的院子……
素月绕到车马另一边，伸手将车帘撩起，少女那张瓷白细致的小脸，就这么暴露在人前。
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的少女一身素白，却丝毫不觉寡淡，她拾步而下，衣袂随着她的动作，荡出层层涟漪，恍若误入尘世的谪仙。
年轻管事一时有些看呆，直到康嬷嬷出声提醒，他才慌乱低头，“二，二小姐。”
这管事是康嬷嬷的远亲，平日里也是个稳重的，才会被她引到班家，谋了这么个职位，谁知道今天这般没分寸。
她皱着眉，面露不愉，“怎么是你等在这儿？”
那管事见自家舅婆这般厉色，便知自己先前失了礼数定惹对方不快，他不敢抬头，小声开口：“是老夫人有话，要带给二小姐。”
“老夫人说什么？”
“老夫人说二小姐舟车劳顿，今日便不必见礼了。”康嬷嬷闻言，到也没再为难，只是朝还敢抬头的外甥孙狠瞪一眼。
这才转头对班浅妤说：“老夫人怜惜二小姐，到也是好事。”
她又问管事：“老夫人可有交代，二小姐回府安排在何处？”
管事：“芷兰院前两日已经收拾出来了，老夫人说让二小姐先住进去，若有短缺，后面再给二小姐补上。”
听到管事说芷兰院时，康嬷嬷的眼皮跳了跳，她叫过素琴，“你先带二小姐过去。”
见那素琴应下，又对班浅妤说：“老奴要先去老夫人那回禀一声，就不随二小姐过去了。”
“嬷嬷请便。”
少女眸色干净，丝毫没有被人怠慢的委屈。
她见康嬷嬷和那年轻管事走远，才启唇对一直等在边上的素琴吩咐道：“走吧，去芷兰院。”
“那丫头，你看过之后觉得是个怎么样的？”佛龛前，班老夫人掐着一串菩提念珠，一下一下的拨弄着。
康嬷嬷福了福身子，先给老夫人见安，才回话，“倒是个听话乖巧的。“
“呵，”老夫人睁开眼，略有些浑浊的眼落在了康嬷嬷身上，“看来那丫头到是合你性子。”
康嬷嬷闻言倒是笑开了凑上去，“左右是您的亲孙女，就算被养在旧庄，那也是沾了您的血脉，错不了的。”
“就你会说，”班老太太嗔了康嬷嬷一眼，她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发出细碎的轻响，浑浊的老沐中多了几分难言的神色。
她说：“再看看吧。”
香炉袅袅而起的细烟缓缓挣动，将佛龛里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也染上了几分烟火。
康嬷嬷见班老夫人阖上了眼，轻声的应了声是。
佛堂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念珠拨弄轻响，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