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裴初之立马坐直了。
罗羽生点点头，扁着嘴撇头看向了别处。
他又又又不说话了。
闻在野瞧了瞧赌气再次趴倒的裴初之，又看了看撇头不知道在天人交战什么的罗羽生，出声缓和：“折腾一天了，过来喝杯水吧。”
罗羽生沉默着挪了过来，僵直地坐下灌了自己几口水，不时瞥几眼裴初之消极的背影。
“你姐姐手艺很精细。”闻在野温和道，“木偶的眸色不是漆黑一团，而是水润有光泽，在不同光线下居然有顾盼生辉的错觉。”
罗羽生闷闷地盯着白瓷空杯里自己的倒影，恍惚间浮现出姐姐一贯安静的面庞：“我姐姐做木偶的手艺很棒。”
闻在野没有接话，只是将他的杯子再次斟满清水。
倒在一旁的裴初之饶是心情烦闷也能够捕捉到他话中的落寞，也按下满腹的猜测陪他发呆。
良久，罗羽生终于强忍着情绪接着道：“我姐姐总会在木偶的右眼眼尾留一朵小小的五瓣花。”
闻在野点点头。
“你手头这个木偶是这样。方才在院子里逃跑的木偶也是这样。我一路追赶过的十几个木偶都是这样。”他悲伤道，“可是唯独找不到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怎么了？”裴初之小心翼翼地问。
夜风积聚而起，钻入半拢的窗，引得烛火摇曳。屋内的光霎时暗了好些，化不开的阴影都压在了罗羽生不堪承受的眉眼。
他闭了眼，轻声道：“半年前被我父母送给了山贼。”
没有一个人出声，甚至一呼一吸都被吹散在了风里。
闻在野关了窗，微不可闻的叹息被关阖声吞没。
“我所生长的村庄离都仪很远。我家是木匠，儿女就只有我和姐姐。我姐姐比我有天赋，她还会做木偶这类精巧的活儿。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本都很平静，直到。”他握紧了拳头，“直到那伙不知从哪来的山贼！”
“他们烧杀抢掠！短短两三天就把村里搞得一团糟！村里人反抗过，但是伤的伤，死的死。”
“后来，”罗羽生咽下痛楚，满口酸涩，“后来他们说，要把我姐姐抢去，就放过村子。”
“我不同意。我想和那伙山贼拼了！但在和村里人争辩的过程中，我被人打晕了。醒来时，我姐姐就已经被送走了。”哭腔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姐姐的！我姐姐那么好的人！”
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怨恨、愤怒从裴初之心底不断冒头、壮大，最终重重击打在神识。
她强忍着酸痛和眩晕，冷笑道：“然后呢？那伙山贼放过你们了吗？”
“没有。”泪水冲刷了罗羽生脸上的伤口，“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
“呵呵。”
裴初之觉得冷笑的自己似乎有些陌生，她身处于汹涌的情绪中央，但又仿佛只是一个释放的中介罢了。
闻在野无声地拍了拍泣不成声的罗羽生。
“我后来，去报官了。想尽了办法终于找到了人去捉那伙山贼。那些人罪有应得，许是黑吃黑，都死在了一起！可是我还是没找到我姐姐。”
裴初之觉得越发昏沉，神识被怨恨包裹着缩成了一小块，被压在了什么东西下面。
她感觉自己身不由己的直立起，走到罗羽生跟前。
“哦？也许她还活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用陌生的语调说。
“我想也是！后来我一路寻找，遇上了好几次我姐姐做的木偶。那样式是之前她曾给我看过的但未做过的。所以一定是她逃出来了！她还活着！”
“她不愿意见你？”
“不可能！”罗羽生恼怒地否认，“我姐姐肯定是有苦衷才躲着我的。”
“你知道她的苦衷吗？”
“她……她的木偶，似乎被某种邪术控制了，引起了不少人的疯魔。”罗羽生越说越小声，“我姐姐肯定是不想连累我，才躲着我！我这次一定要救她！”
“最好是。”
木偶的声音也很轻，除了裴初之的灵魂，没人听见。
忽然，控制着她身体的那股力量一下子抽离。然而还未等裴初之喘息片刻，梦魇又卷土重来，彻底将她的神识压入沉沉黑暗中。
木偶忽而松懈下来，在一旁紧紧看着的闻在野忙用手掌垫在下方。
“你最好离这木偶远一点。我看见好多人都为它发疯。”罗羽生抹去了眼泪，倔强道，“你交给我。我发现他们总会朝某个地方逃窜，说不定跟着就能找到我姐姐。”
“所以你抢木偶、烧木偶就是为了逼它们逃窜？”闻在野将木偶枕在有清心功效的香包上，“那你跟上过吗？”
罗羽生用力咬着唇，显然没有。
“阿初和你之前遇到的木偶不一样，她是被囚禁在木偶里的魂灵。”闻在野认真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就算她不记得了，不相信我，我也不能弃她不顾。所以你先回去睡一觉吧，明天我和你一起想办法找你姐姐。”
也许是“弃她不顾”这四个字刺痛了罗羽生，又也许是“一起想办法”说服了他。总之罗羽生流着泪点点头，拖着脚步离开了。
小小的木偶人躺在桌面上。
透过这副躯壳，闻在野看到那抹白衣翩跹却鲜活无比的身影从记忆的长河中跃向他。那人戴着的银锁折射着月光，和她的眼一样点亮了如囚笼一般的黑暗。
闻在野细心地调整了一下香包的位置，虽然不知道木偶人会不会也有落枕的风险。
“被地府通缉也没关系，我会站在你这边。”
他伏在桌上闭目养神，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一点一点变得越发清晰。
呼啸的风声被关在门外，所有的纷扰也暂时被黑夜封锁。
夜梦薄如纸。
次日，雄鸡才刚提了两嗓子，罗羽生就顶着黑眼圈站在闻在野门口。碰巧今日早起轮值的是小竹。她拧着一双秀眉看这人一会伸手作势敲门，一会又赶紧收手低头踌躇。来来回回，又焦急又局促。
“喂，你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罗羽生躲闪着她的目光：“嗯。”
“我先帮你看看。”
“不不不不用你！”罗羽生瞄见小竹脖颈用来掩盖红痕的丝巾，又羞又愧地后退两步，几乎贴在了门上，“我有，我有难言之隐？”
小竹一脸狐疑，但还是帮他敲了敲门。
“闻师弟起得早，这个点应该也醒了。”
“谢谢。”
罗羽生撂下一句烫嘴的话就赶紧钻进刚半开的门，差点跟飞旋的木陀螺一样飚进闻在野的怀里。
门清脆地阖上了。
桌上的裴初之不满地探出头：“喂，你要是把他撞坏了，小心我揍你！”。
“切，你先从木偶里出来吧。”
“停停停。”闻在野无奈地挡在双方视线中间，“这一大早的，我们有事说事。”
罗羽生抿唇，“那，什么时候出发找我姐？找到了说不定就能把这木偶里的魂放出来。”
“一定会找。”闻在野沉吟片刻，“但在这之前，我们还需搞清楚寻找方向。”
闻在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厨房端点吃的过来。养精蓄锐，这样之后才能抓住机会。”
“嗯。”
“以及你这次没法偷拿木偶跑了。我四周贴符了，只要阿初一离开云木堂我就会知道。”
以防万一，闻在野还是温和地提了一嘴。
“嗯。”
闻在野走后，裴初之没想好怎么开头，罗羽生一贯的沉默，人一木偶各自对着一个方向兀自思考着。
这什么也没雕的素窗户真好看。
今日窗外仍有薄薄的雾气，但渐渐有蜜色的阳光渗透其中。世间的一切又在复苏了，但室内的空气却在收敛，逐渐逐渐凝结成块压在裴初之笑呵呵的眉眼。
……
要不再多问些什么信息吧？
裴初之终于转过头来。
许是没休息好，也或许是被回忆折磨。罗羽生如今褪去了所有的攻击性，整个人都被包在阴晦的病气之中，但焉搭搭的身体状态下又有种诡异的精神力量强行支撑着他。
裴初之不忍道：“你之前一路从家乡找到都仪，花了不少时间吧。”
听口音，罗羽生似乎和她一样都是南方人。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东岳了，但也是通过传送阵眨眼即至，没有什么实感。而都仪甚至比东岳还要北方些。很难想象，这一路他是如何用单薄的身体丈量，又是怎样用希望包裹着绝望，在一次次受挫中起身继续寻找。
“也就半年。”罗羽生的眉眼低垂，“我先前只是乱找，但后来碰巧遇上了我姐姐所制的木偶。听他们说是北边来的人卖的或送的，于是我这才一路向北。”
“那之前你把小竹误认成了绿衣鬼，也是和木偶有关吗？”
他低头，颤抖着抵御某种可怖回忆：“是，是的。那些木偶的主人，几乎都疯魔了，就像昨天那个小孩一样，无论是谁都一样乱咬乱掐。其中有一个小公子变成了怪物，将他的家人，都吸干了血，吸干了……”
那是他见证的第一起与木偶有关的惨剧。
可一旦开了回忆的小口，所有切身体验就再无法阻挡，那洪水猛兽一般的过往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罗羽生顿住了。
逐渐拉长的静默中，裴初之听见晨鸟清啼，鼻尖探过草木芬芳。可这鲜活的一切都在外头流转，好像与他们无关。
她叹了口气。
“我们先缓一缓吧，等你好些再说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你说呢？”
罗羽生垂着眸，没有一点回应。
“……”
好吧，她已经快习惯他时不时的“沉默是金”了。
此时，闻在野拎着食盒推门而入。
“咦？阿初？”
房中的寂静使他的脚步多顿了顿。裴初之侧身探出去，闻在野眉间的疑惑才消散些。
“怎么了？”
“他”
裴初之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不对！
面前的罗羽生根本不是普通的沉思！
他此刻周身缠绕着淡淡的鬼气，更像是被某种东西囚禁住了精气神。细细看来，那双满布红血丝的眼竟都附上了一层淡淡的暗色灰白，甚至将米金的暖色光线卷入深黑瞳仁。
裴初之跳到他瘦削的肩上，扒着脖颈，狠狠地给了他人中一拳。
“罗羽生！醒醒！”
完全没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