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隔壁的摔了一个瓷器还不够，马上又是一声结结实实的落地闷响。
刚刚林云长说这里是哪儿来着？
裴初之望天想了想。
重伤区。
无论是谁发出的动静，都说明这位病患很不一般啊。
“我去看看。”
缠满绷带的闻在野果断地起身朝隔壁走去。他的恢复能力确实很不错，擦了药之后才歇息一上午，走起路来就比凌晨时分自如许多了。
裴初之艳羡地叹了叹，也熟练地操控着自己如今的木头关节，灵活地顺着木桌腿儿爬到地上，一跃一跃地跟了上去。
往常飘着的时候，什么大户宅院没去过？就连在五进的园子里和不甘的新魂你追我赶一番都不带喘得。
今时不同往日啊。
当裴初之终于扒着门槛往里瞧的时候，事态早就大变样了。
地上汤汤水水糊糊一片狼藉，碎瓷片嚣张的撒了一地。一位绿衣的小姑娘正努力压着眉眼间的怒气，小心翼翼地扫着地。
而再远些，只能看到一摊黑色的身影被刚从隔壁赶来的白绷带精挡住了一大半。此时，白绷带精背对着裴初之，捞起了一只无力的手，捏紧，然后亮出了闪着寒光的碎瓷片。
裴初之一惊，火速冲了过去探明情况。
只见闻在野将那人五个手指捏在一块，干脆利落地用瓷片尖端挨个扎了一遍，接着又毫不留情地一捏，直至看到血珠自那人煞白的指尖勉勉强强露头才罢手，随后又捞起另一只手如法炮制。
一番神秘仪式结束，那人马上像是进了生气，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裴初之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她跑到闻在野脚边了才意识到不对，赶紧躺下做一个敬业的木偶。
“这是十宣放血，可用于急救，有清热开窍醒神之效。”闻在野果断地丢了那人的手，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后，俯身揽起地上装死的小木偶人。
“多谢师兄指教，但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若是这回醒来还不安分些，干脆就别救了。”绿衣女子气鼓鼓地端着满是碎瓷片的簸箕走到他身边。
先前她蹲着时裴初之还没看出来，绿衣女子脖子上的红手印虽浅但却很是扎眼。
绿衣女子同样也打量着裴初之。她眨了眨眼，看看平时沉着冷静的闻师兄，又看看圆润可爱的小木偶，一时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
“这是，师兄的木偶？”
闻在野倒是自若的点点头。
“嗯，我很喜欢，走哪都想带着。”
绿衣女子震惊捂嘴。要知道，堂里这位师兄虽然时常带笑，但其实才是最没烟火气的哪个。
从未对任何事执着，从未提过父母兄弟，没有喜欢的吃食，没有爱看的话本子，没有心上人……若不是因为医术天赋在众师兄中实在是普普通通，大家都要怀疑是医仙被贬下来了。
“没想到师兄竟也有喜欢的东西，而且还如此童趣！”
裴初之瞧着绿衣女子对自己的眼神逐渐炙热，有些不自在。还好闻在野用衣袖遮了遮木偶的面孔，只露出一双眼。
“这边的膏药、汤药你都送到我房里来，我来照顾他就行。”
“啊！那便谢谢闻师兄了！”
绿衣女子如释重负，剐了床上那人一眼就火速开溜，生怕闻在野后悔。
待绿衣女子走后，裴初之见榻上那人将醒未醒，似乎还在和梦魇挣扎，终于忍不住悄声问：“床上这位是什么情况呀？”
闻在野将她放在桌上，瞥着那人道：“醒来不知发什么疯，强撑着身子打翻了小竹端着的药盘，还发狠去掐她。好在气急攻心，直接倒下了。”
说来也巧，那人话毕便猛一睁眼。
“……”
裴初之立马敬业地靠着茶壶，一动不动。
“醒了啊。”闻在野不咸不淡地问候。
“那绿衣鬼呢？”那人声音里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现下一脸防备，死死盯着闻在野。
“哦，那绿衣鬼掐伤了为你疗伤的绿衣医者，打翻了能救你的灵药。”
裴初之听着闻在野流畅地瞎编，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别笑出来。
那人蹙着眉头，似乎脑子里还在琢磨着闻在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依然凶狠地盯着闻在野。
“我是说现在你在医馆，刚刚掐的不是鬼，是为我们疗伤的大夫。”闻在野淡定地抚了抚自己额角的绷带，一身惨状，说服力大增。
裴初之瞧那小孩脸色转来转去，露出了懊悔的神色，但还是嘴硬。
“哼，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那你看看自己身上包扎好的伤？或者待会药端来的时候，你亲自再看看那绿衣鬼就是了。”
闻在野轻轻揽起桌上的小木偶，并贴心地将正面朝向那小孩。
裴初之心里嘀咕：这人还挺细心的。
“我先回隔壁养伤了。有事再叫我。”
“诶别走！你的木偶，挺好看……”
那人死死盯着裴初之，比绿衣姑娘的眼神还要灼热、复杂。裴初之具体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只能依稀辩得其中厌恶有之、震惊有之，还有一点……渴望？
真是令人头皮发麻。
“谢谢，我也觉得她很好看。”
闻在野想是和裴初之有同样的洞察，于是将她护在了怀中，不容置喙的占有欲呼之欲出。语毕他便毫无久留之意。
谁知那人却急了，连忙道：“请留步！我叫罗羽生，不知你这木偶可否卖我？”
裴初之听得有些怪异。
他叫什么和买木偶这两件事有关系吗？为何并在一块提？
“抱歉，心爱之物，不卖。”
闻在野拢紧了木偶，大步离去。
在转身时，裴初之顺势探出身去瞄了一眼。
罗羽生仍然一动不动的盯着这边。他勉强坐着，一半身子落在光里，一半身子被阴影死死缠住。方才和闻在野斗嘴的生命力此刻竟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悉数抽了去，整个人比裴初之还像木偶。
在角落里，在光尘中，一片死寂。
这一场小插曲很快便传到了林云长那里。
云木堂的人医术高绝，救人从不分贫贱贵富，但向来是不爱受气的。
“这臭小子一醒来就掐人？哼，念他是神志不清，就不把他丢出去了。但这平和又见效快的药休想用了。换个安全的猛药，给我老老实实受皮肉如蚁爬的痛苦，就当教训了！”林云长放下医箱，一边冷哼一边挑挑拣拣出一堆药来。
“诶，你们云木堂真的会把病人丢出去啊？不怕被骂？”裴初之此刻抱着闻在野刚给她配的香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
“丢！专丢那种三番五次劝解无效，仍旧要上房揭瓦，甚至动手伤人的。我们在这绞尽脑汁、不计成本，是为救人命，而不是救那些没心肝的东西。”林云长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忿忿道。
“在我来之前，林师兄曾被亲手救活的病患砍了一刀，伤在腿上，幸而救治及时未留下后患。”闻在野凑到裴初之这边轻声补充，“那人本身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但他怪林师兄未能留下他腐烂坏死的腿。”
裴初之默了默，同情地望向林云长。
算了，小小年纪遭遇这么多，就不计较他先前没大没小了。
“我们先前一再忍让，倒叫有些人不尊重我们。如今处理了几个闹事，划清了底线，皇家也专程出面警示，这才清静了些。”
“唉，这也是云木堂有实力，有靠山。也不知其他医馆碰上这样的事该如何是好。”裴初之叹道。她想起曾经由初任走无常时引去东岳的枉死医者，心里有些发堵。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像是无言的安慰。
“不是说要去泡药泉吗？我准备好了，走吧。顺便把隔壁的药也送过去。”闻在野站起身道。
“行吧行吧。”林云长撇撇嘴。
闻在野低头道：“你先在这等我可以吗？”
“当然，要不和你一起泡多不好意思。”
裴初之头倚在香囊上有些犯困，虎狼之言就顺口溜了出去。
空气一静。
闻在野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清了清嗓。
虽然裴初之马上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但也没想好怎么找补，索性厚着脸皮埋在香囊里装死。
“额，忘了问这位小友是男是女？”林云长举手提问。
“是位女子。好了，我们快走吧。伤口都有些疼了。”
闻在野如得救一般赶紧拉着还想多问些什么的林云长往隔壁去了。那迅速的动作都得让裴初之担心一下会不会让他伤口更疼。
房内重归安静，裴初之一人仰面躺在桌上，手里还把玩着香囊的须须。
她总觉得闻在野有些奇怪。
方才也有不少师兄师妹们来看闻在野，热热闹闹的人群围在他周围闲话，而他只是微笑着听着，不是疏离，只是觉得没了他这个主角好像也没什么。他好像大多数时候对这世间万物都有种隐隐的疏离感。
闻在野对林云长倒是稍显热烈些。这个可以理解。但是，闻在野对自己的照顾和热心是不是有点难以理解了？
裴初之一翻身，将一只脚搁到了香囊上。
就比如这香囊。
她自下山之后，为了减少木质磨损就一直挂在闻在野身上，因此总能闻到他身上若隐若现的淡淡药香。养伤时顺口就问了一嘴，没想到闻在野没一会功夫就去药房配了个香囊给他。
裴初之心里痒痒的，但也闷闷的。
这人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正烦恼着，门口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她按下脑中的千头万绪，保持住了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浑身都绷紧了。
这不是闻在野的脚步声。
那人在慢慢靠拢。
浓重的药味和一丝丝血腥味漏了出来，加剧了不安的氛围。
裴初之瞪大的视野里终于框进了那人的模样。
咦？嘴硬的小屁孩？他要干嘛？
还好，罗羽生看起来比裴初之想象中更有礼数一些，只是静静站在桌前，直直地瞧着自己罢了。
这回的眼神又不同于初见。他细细地从上到下审视着裴初之附身的木偶，那感觉像是以眼为笔，悉心将这木偶再绘制一遍。
裴初之从未如此长时间被人如此细致的盯过，快别扭死了。
终于，他闭眼了！
他双手捂面，整个人都落在阴影里，低低的呜咽声在压抑中还是忍不住泄露了几声出来
这时裴初之才懂得是什么东西抽去了他的生命力。
是悲戚，浓浓的绝望和悲戚。
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此刻像是被抛弃在角落里的木偶，深深陷在过去的泥潭里，无法抽身走向未来。
裴初之静静地等着他收拾好心情。
罗羽生扁扁嘴，胡乱地抹了抹脸，饱含泪水的眼里满是坚定。
唉，能走出来就是好孩子！
裴初之灵魂慈爱脸。
接下来这好孩子果断地伸手把裴初之捞了起来，紧紧藏在怀里，飞速溜出了房间。
裴初之：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