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狱

    满地雪已消融去,仍有寒风吹拂,抚过杏色大袖的织花,袖摆一滑,将白臂遮掩。

    白玉度看见李倾情手臂上的青红,心里陡然一惊,隐隐预料到有什么事情将不可逆转地发生改变。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随我来。”

    养心门两侧皆是直房,人多耳杂,讲话不便,于是带李倾情来到遵义门外的夹道处。

    高墙的朱色蒙上黯淡的灰影,巨缸水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李倾情站在墙下,虽然衣着明丽,仍压不住眉目间的惆怅。

    “陛下是您高堂,我本不该在公主面前对女骂父。然则陛下在您面前脾气向来极好,有些事情,您想来不知。”垂眉看着白玉度身后的青石踏垛,李倾情说。

    她扬了扬自己的两条手臂,琵琶袖下的模样已叫白玉度见过:“在陛下心里,您是他的爱女,是掌上明珠,我们这些女人,却只是玩意儿……”

    面上不知是寥落还是讥讽,说了两句,又像是觉得自己扯远了,于是抬起眼来,观察白玉度的神色。

    白玉度只是道:“你手上这些,是父皇弄出来的?”

    李倾情低声应是。她轻轻地按压自己的手腕,低眉说陛下时常过于激动,怒而捶床,磕碰到了自己,所以有了淤青:“有时我也怕,若别人看见了,会不会以为是我谋害了陛下。因此叫他有气便往我身上撒……”

    面对如此阴晴不定的君主,仍然要侍奉在御前,甚至主动提出承受伤害吗?

    白玉度毕竟与李倾情不熟,她所说之话,并未全信,也直言:“我并不知道你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不过父皇有狂躁之症却是真的。

    太后曾与白玉度说过:自开国以来,白氏子女皆患有血脉里带来的燥症,因此皇子皇女们需时时克己慎行,以免殃及他人。只是这样的症状早随着几代女子入宫而淡化,除了寥寥少数者,其他白氏后代的性情已与常人无异。

    可如今的燕国帝王就是这寥寥少数中的一个。

    白玉度幼时曾听过菩息宫里瓷器破碎之声,也曾目睹宫人触怒圣心,被百般折磨,那时殷红的血染了一地,空气中充斥着锈蚀味。她还因此心悸许久,一度不愿承认宝座之上张狂而笑的是她父皇。

    这样的记忆如何忘却了?直到李倾情说出,才勉强从脑海的角落里翻找出来。

    或许是因为她不愿记起,又或者是之后皇帝学会了更好地隐藏,因此除那此外,白玉度一直以来所见到的,都是燕帝和善的一面。

    而不慎美好的另一面,则被他掩在阴影里,只在对着某些特定的人时,才显露出来。

    然而眼下要追究的不是皇帝的性情,而是其病症。

    即便如李倾情所说,皇帝东磕西撞,是自身狂躁所致,白玉度以前却未见过如此骇人的青紫。深到发黑的淤血盘桓在指节,好几天都没有消散的迹象。

    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从前她病得严重时,也有这样的现象。

    手肘、膝盖,在不经意间就磕碰了,注意到时已经是大片乌青。上药时林绝影掀起长袖,还颇有些怪责:“公主又不爱惜自己,我好生心疼。”

    白玉度对着内宦眨眨眼,神情有些无辜:“我也没多大力气啊,就是轻轻甩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

    内侍听闻,便停下手中的按揉,不言不语,只一双眼看着她,分明形状锋利,却被白玉度硬生生瞧出几分可怜。

    “好了,我以后会注意的,少让你心疼行了吗?”白玉度终是在这样的眼神下告饶。

    对方这才垂了眼,专心在她的膝上,一下又一下地按揉。轻微疼痛从皮肉之下传来,白玉度有些许不适,却不忍苛责,只是抿着唇,等他结束动作。

    药味中,还潜藏着无名之香幽幽浮动,满蕴温情。

    那时候的淤青也是久久不退,为此,林绝影还时常去太医院请御医前来看诊。只是无甚效果,仍等着时间久了,乌血才自然消散。

    冷风将白玉度从回忆里带出,不知李倾情说了什么,大抵是些辩解之辞。白玉度又问:“你可知道,陛下是何时开始淤青不退的?”

    李倾情答得很快,像是早早便注意到了:“犯病之前还没有,醒转之后才这样的。”

    她的不假思索倒让白玉度有了几分讶然:“你知道得十分精准。”

    李倾情面色一黯:“陛下犯病时正好在我屋子里,盛贵妃知道了,差点要处置我。是太后老娘娘将我保下来,命我日日御前伺候,这才留住小命。”

    白玉度未听太后讲过这事,不过老娘娘素来慈悲,也不会将自己的善行挂在嘴上。思绪又回到皇帝身上的淤青,不免有了一些猜想。

    或许她的病并非什么与母妃同血同源的胎疾,而是来自白氏的燥症。

    又或者,她其实并不是生病了,而是……

    *

    东缉事厂位于燕宫护城河外的一条胡同内,厂中设有内狱,路过粉墙黛瓦,走进黑黝黝的甬道,便见一灯如豆,东厂理刑百户身着暗青贴里,亲自站在灯下,审问刑房内的小宦官。

    “两位大人来了,”此人十分机敏,一看见林绝影与梁亥,转头对小宦官说,“知道这是谁吗?当今司礼监掌印与东厂督主,得二位亲自审问,死了也值了。”显然知道他们二人所来何为。

    小内宦是昨儿夜里抓到的,一开始经人询问,只说自己迷了路,走错了地。然而乾清宫值守早早得了嘱咐,对于来往之人不会轻易放过,后来问得更细,内宦支支吾吾,越说越圆不上,便被值守的宦人抓去司礼监,又直接丢进东厂厂狱。

    因为此人年岁小,经不住重刑,东厂的习惯又是先上刑罚再进行审问,因此晨间先上过一遍枷指,现下才开始讯问。

    林绝影看着刑房内,小童双手血淋淋的,十指扭曲得不成样,冷声问:“是谁叫你窥探圣上?”

    内宦长了一张瘦长的脸,眼睛不知是否是哭肿的,泛着红。却十分硬气:“不是说了,我迷路之后好奇,鬼迷心窍才到了乾清宫吗?”他咬着牙,看清林绝影的脸时,却瑟缩了一下。

    都知监消息不甚灵通,再加上司礼监刻意封锁,小内宦并不知,如今皇上已搬至养心殿。

    林绝影偏头让梁亥继续问。

    此刻东厂督主正站在林绝影身旁,眯着眼欣赏小童错位的指节。接到掌印示意,便弯起眼,对小童道:“何必狡辩?你房间里的钱财都已被东厂找到了,是何人给你的?”

    对方显然早有应对之辞:“那不是我的钱,是张五七的。六公主叫她贴身宫女给张五七钱两,与我何干?”冷静流畅。

    梁亥不假思索道:“公主果然心地善良啊。”说完便收到掌印凉凉的一眼。

    他打了个寒战,忽想起直房里掌印的“割舌”之言,立即调整表情,冷肃道:“你以为我们不知,公主赏赐张五七的乃是银票?但东厂还在你床底夹板间发现了金瓜子。”

    却被回敬:“金瓜子是别的娘娘赏我的,与这事没关系。”

    都知监清贫苦寒,与各宫往来也不多,小童新进宫没几天,哪就轻易能得了娘娘赏赐。除非那位娘娘便是指使他之人。

    再问是哪位娘娘,果然又答不上来,转了转眼珠改口:“是公主娘娘。她看我与张五七交好,也赏赐了我。”分明就是在说胡话。

    林绝影冷笑一声:“那枚金瓜子乃是专为陛下赏赐外臣外眷打造,成色与宫内主子的并不相同。况且是否公主赏你的,差人一问便知,你还嘴硬?”

    又想起此人名姓,叫做傅十五,沉声问他:“太后老娘娘身边那个傅九与你什么关系?”

    小童啐了一口:“什么七八九,不认识。”看模样倒像是恨极了,说不定发生过龃龉。

    林绝影目光一动,梁亥便立即吩咐手下百户:“将那傅九也抓进来。”

    百户有些迟疑:“督公,傅九可是太后的人哪。”

    梁亥丝毫不以为意:“东缉事厂保卫陛下安全,如今这人敢刺探陛下隐私,已是威胁,若傅九真与他有关联,危害到了老娘娘,岂不是我们失职?”

    轻叱了句:“把人叫来。”

    理刑百户应诺,转身出去找人吩咐。

    回来时却带了两条消息:“两位大人,宫内番子来报,菩息宫那位又请了御医,似是病倒了。”

    不等林绝影反应,又道:“都知监那个张五七,随着御医一道进了菩息宫,像是为请六公主搭救傅十五。”

    *

    大冷天里往宫墙那么一站,终是将白玉度站风寒了。回到宫中烧着碳,仍是发抖不止,只觉得全身冰冷。不过多时又开始发热,与莲因讲自己头好晕。

    两位大宫女十分有经验,一人伸手探了探公主额间温度,另一人转身便出门去请御医。

    白玉度晕晕乎乎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忍不住想,前两日生病,她还能将罪责推在林绝影身上,怪他害自己吃了苦。这下他未出现,还是害病,只能说明她喜欢自讨苦吃。

    如此看来,前两日牵恼他人,还真是错怪了,好笑得很,不知御医来了会不会将她取笑一番。想来也只敢腹诽,并不会说出来。

    莲因一脸悔恨地跺着脚:“公主,您又不守信了,将来在外边,即使被其他主子责罚,我也一定要出言提醒你爱惜身体。”

    白玉度在眩晕里乖乖点头:“我知错了,你别生气。”

    “哪次不是嘴上答应得好,我们公主其实颇有主见,说一套做一套。”昙因不在,莲因便咬牙切齿与妙果说。

    小宫女妙果自是不敢同大宫女一般说主子坏话,只得缩了缩头,假装自己不存在。好不容易熬到御医来了,又见其身后还跟了个生面孔。年纪不大,穿着宫内宦官的服饰,应当不是御医的弟子。

    “公主,张五七非求着我带他进来,您见不见?不见的话我将他赶出去。”昙因一进门,便大着嗓子说。

    白玉度仍是难受,她坐在通炕的坐褥上,斜倚靠背,用一双不甚清明的眼打量小童。几日未见,张五七换了身衣裳,仍是衣衫单薄,眼眶、脸颊与鼻尖都被冻得通红。她昏沉道:“来都来了,怎能不见?”

    强撑着坐直身子,垂眼问张五七:“怎么不添置些厚衣服?”

    “对啊,我不是给你钱了吗?”昙因站在通炕旁,莲因的对称处,疑惑道。

    张五七看着眼前宫室,富贵而明丽,墙角四周摆着镀金纹银的仙鹤灯盏,炕几、雕花高柜上更是有各种珍奇摆件。公主穿着烟紫袄裙,乌发间钗梳银亮,双手的白玉镯温润莹泽,仿佛仙人偶到凡尘,享受人间富贵一般。三位宫女亦是鲜艳美丽,袄子上的绣花纹样皆不重样。

    他以为自己的仪容叫贵人不喜,颇有些羞赧,双手扯着衣袖,不好意思道:“我要存着这笔钱,将来向上头打点,为自己挣个好去处。这是与我同住的傅十五告诉我的。”

    又连忙说:“公主,傅十五昨夜一夜未归,我听人是说被东厂的人抓走了,说是私窥陛下行踪,可他怎么会犯事?您能不能救救他?”

    他也知道自己求得突兀,且颇有些没理没据,只得厚起脸皮,撩开衣摆,跪下就磕头:“求您了,公主,您是我唯一知道的好主子,傅十五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求您救救他!”

    一声一声,磕得颇为实诚,连一旁说不上话的御医都龇牙咧嘴:“骨头凹进去可不好治了。”

    白玉度厉声制止了他:“停。”头更加晕了,甚至隐隐有些疼痛。

    她面有不悦道:“本宫最烦人在我面前磕头、自扇耳光。诸如此类者,一律逐出菩息宫。”

    张五七这才停止磕头,讪讪起身。然而小童额头已破,印着鲜红的血,一副不安的可怜神情。白玉度终是有些不忍心:“念在你不知情,这次便罢了……有什么事,你只需与我好好说。”

    御医朝白玉度问了声,打开药箱,将公主的手置在锦缎软垫上,开始诊脉。

    白玉度本想吩咐御医明日里去养心殿,也给父皇诊断一番,看看那淤青是怎么回事,为何久久不退。转念又用尚留一线清醒的脑子想到,不知这位御医是否是常给陛下看病的那位。

    如今司礼监封锁了圣上住在养心殿的消息,大多人以为皇上人住在乾清宫。或许太医院里也并非人人都知晓陛下身在何处,若自己此时不小心泄露出去,说不定也会被抓去厂狱。

    她轻咳了一声,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决定将此项任务交给李倾情。若李倾情能完成得好,便不失为一可用之人,左右这位小姨看起来也挺可怜,能收在菩息宫便收了。

    若这点事都办不好……那便容后再议。

    莲因将张五七带离炕前,小声说:“公主病了,如今需要静养,无论你有何事,都等公主好些再说。”

    她摸摸小童脑袋:“真是实在,额头都磕破了,我叫你妙果姐姐给你上药。”神色有些怜悯。

    张五七倒也知分寸,明白不该在此时打扰贵人,纵心中有万分焦急,还是红着眼忍住,但还是说:“莲因姑姑,我怕傅十五抗不过东厂刑罚,还来不及救他便死了,这该如何是好?”

    莲因心想,她又支使不动司礼监与东厂,况且按眼下这个情况,公主出面都不一定有用。这种话总不能说出来打击小童,想了想,只得跟他说:“这便是个人缘法了。若你那好友心存善念,并未想过做坏事,冥冥之中自会留他一条生路。但若果真心存邪念,即便公主求情,大燕法度也容不下此人。”

    她谆谆细语,张五七全听了进去,于是跟着妙果去了外间一处围房,心中期待着傅十五是被冤枉的。

    此间围房离白玉度所在的次间有些远,妙果与张五七说话,公主她们并听不到。

    妙果便放了心,一边给张五七上药,一边好奇地朝他问:“我听说,在宫外万寿山前,我们公主为了你不惜与司礼监掌印发生争执,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这话问得直白,俨然学到精髓之后便要立即效仿,获得公主一份青睐。

    张五七被药物的刺痛感吓得朝后仰了仰,心下有几分无措。在都知监,他也见到过不甘于现状,想要向上爬的,却没见过像妙果这般野心勃勃的。

    而且这位宫女姐姐像是听岔了话,张五七摇摇头:“妙果姐姐应是听了流言。公主并非为了我与掌印争执,是掌印主动讥讽公主。”

    妙果却不管这个,掌印与公主的纠葛对她来说不重要,反倒是张五七如何得到公主青眼更吸引她一些:“可他们都说公主对你很好,这点你可承认?”

    张五七头一动,妙果便将这颗脑袋扳正,手上动作不停,眼里泛着精光:“公主还托昙因赐了你赏钱,方才她们自己说的,我总没听错吧。”

    张五七只得承认:“确有此事……但这是公主心慈好善,即便不是我,遇到另一个可怜人,她也会这么做的。”仍要辩解一句,虽然也不知是出自何原因。

    张五七以为自己这样说,妙果并不会满意,仍会追问。

    实际上话说到这里,便够了,妙果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本就不是一定要学些什么奉承主子的奇淫技巧。只要能得到公主偏爱,足以让她一步步从一个平凡的小宫女往上爬,就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

    至于是耍些小聪明,还是装可怜博同情,在妙果看来,并没有区别。

    想通这些,妙果便更加开心,连日里被忽视的怨念之感散去,对张五七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小阿弟,谢谢你,你解答了我很大的疑惑。”

    从明日起,不对,从今日起,她也要扮得楚楚可怜,让公主格外关照些。

    “我已经不是阿弟了,”张五七沮丧道,虽然感觉妙果似乎领悟错了什么,但他更沉浸在自己的苦涩里,“自打净身,我便不再被算作男子。”

    即便进了宫,开始了新生活,张五七仍会在夜里想起自己曾是健全之人的日子,每每意识到身上的残缺,他都会忍不住自卑。

    “哦,谢谢你,小公公。”妙果改口。她并未注意到小童身上的愁绪,只专注手上之事,利落地将布条缠好,直起身,满意地后退一步,“这几日不要沾水,待结痂了,再将布条扯下来。”

    她叫张五七在围房里先待一会儿,自己还有些事:“迟些我带你去见公主。”

    张五七很听话地应了,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左瞧瞧,又看看,将围房的每一处布置记在心里,妙果终于回来,牵着他往公主所在之处走。

    借着惨白天光,张五七发觉这位宫女姐姐似乎比方才更加白了些,嘴唇颜色也素了,仿佛失了血气。

    “妙果,你看起来有些不大好。”张五七听见公主说。

    方才御医诊断完,留下药方,昙因便出门去送人。莲因正愁着要守在公主身边,没人煎药,恰见妙果回来,心中一喜,正要嘱咐。便听炕褥上的公主问:“妙果,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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