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旧疾

    白玉度咳得直不起身来,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林绝影伸出一只手,一按在她的背脊,轻柔地拍了拍,又自上至下地摩挲,帮她顺气。白玉度自觉尴尬,低回头,不去看他。

    两三息之后,气顺了,仍是难受。忍受着眼前的昏黑慢慢立起腰来,四肢很是乏力,心跳得也强烈。头顶传来轻声的问询:“现下是何感觉?”

    关你何事。白玉度想冷艳地说。多年抱病的经验却让她清楚,身为病人,还是不要嘴硬得好。

    于是闭了闭眼睛,涩声道:“头有些晕,好像有些站不稳。”

    她感到有人搂住她,轻轻蹲下来,让她坐于他的膝上,滚烫的温度从层层锦面传出,沁到她的衣料里,冬日的寒凉便被那人隔绝在外。

    真是,远观之时,外表看上去森森冷冷的,靠近了身上的温度却让人融暖。

    手上仍有些冰冷,动作轻柔地覆上白玉度额间:“白日里吃了什么,可曾挑食?”

    白玉度心想,两夜梦见你,食欲不振,才没有吃什么。当然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只是闭嘴不答。只这一息的沉默便让对方猜到了。

    白玉度竖着耳朵,听到林绝影说:“公主需要进补。”

    “九千岁”自说自话,让白玉度隐隐有些不安,只听他道:“将陛下的赏赐转赠给死人,毕竟有些浪费,不如现在就将它喝了,也不枉咱家辛苦跑一趟。”

    还没来得及拒绝,瓷碗的边缘便被塞进嘴里,白玉度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却发现当一个人狠下心来时,态度是很强硬的。她挣扎无用,被迫就着碗喝下一大半鸽汤,蹙眉顺气半晌,视线复明,就见林绝影随意地将青瓷碗置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朝她面庞探来。

    这是做什么,要动手?

    四下无人,他忍不住抓住这个机会施展报复了吗。白玉度闭上眼睛。

    直到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嘴角,白玉度才反应过来,原是有汤汁沾在她嘴边,林绝影动手将它擦了。

    白玉度自小臂泛起一阵酥麻,心想还不如动手,一时间有些懊恼,觉得此人是故意让她出丑。

    她脸色难看地目视那沾了汤汁的手收回去,高挺的鼻尖似乎还闻了闻,白玉度目光一冷,打定主意,若林绝影敢嘲讽,她便连什么公主的气度和端庄都不要了,什么难听捡什么来骂。

    对方倒是没开口说什么,顿了顿,只是神色莫测地摩梭两指,将它晕开了。

    白玉度暗松了口气,冷淡道:“林大人放开我吧。汤也喝了,本宫已恢复力气,可以自行行走。”

    林绝影却没有动作,仍搂着她,苍白如瓷的脸因近在咫尺,能看清内眼角两颗对称红痣,更显妖异。白玉度忽然走神,想起宫内外许多人因此不敢直视这名内宦。

    她尝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仍然挣扎不开,于是不再白费力气,只待自己真的恢复,再一举挣脱。她撩起眼皮看向林绝影,等着他下一步举动。

    好在这位掌印大人没有再动手,只垂着眼询问:“殿下在佛寺里,病可养好了?”

    白玉度想也没想,反唇相讥:“若养好了,现下里发作又是因为什么?”

    讽刺完,想起慈宁宫里太后的警告,又换了一种语调,好声好气地道:“这是沉疴旧疾,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不过比四年前已好得多。”

    她忽然转变态度,是因为有了顾虑。

    现下燕帝因女儿不亲近李倾情而不满,不知道能给白玉度多少庇佑。进宫前,她听那姓张的小童说,八公主为了自家宫女向林掌印求情,都没有用。若将来菩息宫有人与司礼监犯了冲,指不定陛下会偏向哪一边。

    白玉度不怕林绝影向自己报复,却怕莲因昙因她们受了牵连,若某日阴沟里翻船,遭了无妄之灾,白玉度定是问心有愧。

    林绝影视向上移,看了白玉度一眼,又垂下眼皮说:“殿下这几年都吃的什么药,见过别的大夫没有?”

    “还是从前那些,没有变过。”白玉度答。

    接着林绝影又问,殿下每天可有练些导引之术,是否好好休息,见的人多不多,有没有忧心劳力……

    追询之细,仿佛要把在公主身边缺失的四年时光给补回来。

    起先白玉度还压着性子,耐心地一一答了,见一刻钟过去,对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忽地来了脾气,故意靠在他耳边笑道:“掌印问这么多,是打算接着回我身边伺候啊?真是对本宫念念不忘。”她半垂着眼,看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暧昧和轻蔑。

    此刻白玉度已将太后的“莫要招惹”之论忘得干净。

    身下人果然立即僵住,与白玉度皮肤接触之处肌肉紧绷,硌得白玉度有些不舒服。下一瞬,林绝影起身放开白玉度,居高临下地俯视道:“我也没那么下贱。”

    冬日里天光微弱,破败的屋室内,更是灰暗阴沉,掌印半张脸藏在阴影里,高挺的鼻梁宛若明与暗的分界,露在光中下颌线条锋利,方才的缱绻仿佛幻觉,

    “司礼监统管宫内一切事务,咱家只是履行职责罢了。”

    温暖褪去,白玉度心中有些空,却主动再一步拉开距离:“那就好,本宫也怕阻了掌印前路。”

    她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淡漠:“林大人走吧,我有侍女陪着我回去。”

    之后也不管对方如何,径自收了吕公公的牌位,又将瓷碗放回木盒里,提着出门。

    心中思忖,还是得看看御医,这几日想必是哪处未注意,又引出旧疾了。

    未走出几步,却好像天旋地转一般,忽然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在菩息宫中。

    帘帐被人收拢扎上去,三名宫女立在床边,依次排开。小宫女妙果像是哭过,鼻头和眼眶泛红,莲因与昙因看上去比较淡定,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眼神中的忧虑不安。

    见白玉度醒转,昙因大松了口气,走得风风火火:“我去叫御医。”

    莲因连忙趴在床边,一手在白玉度额上探了探:“公主,清醒没有,可有什么不适的?”

    白玉度低眉感受了一番,只觉得腹中饥饿,其余倒没有什么不适,摇摇头:“莲因,小厨房可还备着什么吃食,端些过来给我。”

    又问莲因自己晕倒后发生了什么事,林掌印现下在何处。

    莲因面色一滞,支支吾吾地说:“奴婢与昙因同公主一道回来的……林掌印说他还有事,不能时时刻刻守着公主了。”

    白玉度“哦”了一声,不知道是舒心还是无趣,又叫妙果去拿些吃食来。

    御医应是在其他房间候着,此时很快就到,听见白玉度的话,立刻说:“还是待微臣诊断,再看吃什么也不迟。”

    作为一名病人,白玉度还是很遵医嘱的,大夫这样说了,她便听从。习以为常地伸出手腕,供御医诊脉,目光越过雕花窗框,看见从天际一端蔓延到另一端的昏黄。耳边御医语重心长:“六殿下,您这是又不爱惜身体了。”

    御医问:“是不是夜里多梦,白日不补休,进食也草草两三口就完了?”

    竟同那人说的一样。

    白玉度微微点头,抿了抿唇:“正如大人所说。本宫知道错了,以后会多加注意的。”

    她一副虚弱的模样,倒让御医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念叨了几句要如何保养,一定要将顾惜自身放在心上。白玉度虚心应诺。

    又意识到自己此番犯病皆因见了某人所致,按了按眉心,诚恳地问御医:“若本宫是因他人才吃不好睡不好,是否远离那人,尽量不相见就能转好?”

    门墙外,林绝影慢慢攥紧手,本就无甚血色的指节更加苍白。

    六公主昏倒后,是他一路抱行,将她送回菩息宫,她的两名贴身侍女敢怒不敢言,只能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他吩咐了人去请御医,又一直在白玉度的宫里候着,煎熬地等待公主醒转。然而却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因此未出现在殿内。他还对她宫中的奴婢加以威胁,不准他们向白玉度透露一个字。

    林绝影能想象到,若公主醒来,知晓他一直守在她的寝殿,必要冷嘲热讽,半睁着纤眉之下的柳叶眼,目光轻蔑。人前的慈眉菩萨唯对他刻薄。

    而他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果真下贱,被人弃如敝履之后还对其念念不忘,先前在安乐堂,借着她站立不稳的机会环抱公主,一潭死水般的心就开始重新活泛,连他自己也唾弃自己。

    林绝影想,此刻他站在门外,窥探公主的一言一行,活脱脱就是天下最恨最怕,为人所不齿的东厂人,若公主知道了,必定会觉得远远避着他走是正确的决定。

    他无法抑制地回想,从安乐堂到菩息宫的这一路上,温香在怀,公主玉面恬淡,发丝如浓云般缱绻。他恶念陡生,竟窃喜于公主此时的昏倒,让他能够毫无顾念地将她抱在怀里,而不用怕她恶语相向。

    果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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