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搞不清楚。
他看见藤原翎时,第一反应是“这就是能把本大爷的术式摧毁的人啊”。
第二反应是“长得这么好看,其实是妖精吧”。
白天去车站接人的时候,夏油杰和他提了两句藤原翎,是她先发现了闹鬼别墅的结界术和时间流速有关,又对和时空有关的技能很感兴趣。
在碰到藤原翎的两次,他回过神意识到无下限是怎么消失不见之后,又靠着六眼以无比直观的、像在看暴力血腥秀场一样的方式,目睹了咒灵被拔除的过程。
什么鸡掰术式,跟恐怖片似的。
幽灵小姐本人和她的术式一点都不像。
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像是幼犬一样用湿漉漉的眼神看过来时,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眸里便只有他一个人。
她的眼眶里刚凝起一点水雾似的难过,又被很快压下去,朝他露出又假又乖的笑容。
情绪变化太快了,快到他怀疑她认识他的地步。
没道理啊?难不成当幽灵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偷看他啊?
五条悟一边心想“老子还真有这么迷人”,一边睨着少女的表情变化,试图再端详出来些别的东西。
幽灵肯定给不起报酬,不过如果她求求他的话,和杰一起给她解咒也不是不行。
结果她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用恳求的语气要他别管。
搞什么!谁稀罕找麻烦一样!五条悟火气刚要冒出来,怼人的话已经升到喉咙,唇瓣先一步亲到少女柔软温热的掌心。
五条悟瞬间熄火了。
他对莫名来又莫名去的情绪有点茫然,于是眨了两下眼睛,老老实实地听她和杰说话。
什么宿傩的手指?支仓小姐又是哪个,他们到底在一块儿多久了?
缺失的情报太少,他插不进去话。
察觉到五条悟被她和夏油杰的对话排除在外,藤原翎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总之,多谢五条同学,给我省了很多麻烦。”
五条悟不以为然,“你也不用感谢我啊?是杰发现无下限可以这么用的。”
她已经谢过夏油杰很多次了。
还有,这人在生什么气呢?
她想了两秒钟,试探着问,“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才不要耶,不是你说不要我管的吗。”
还真是因为这个生气呢?
藤原翎无奈之余心想,他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我……”藤原翎再三考虑哄猫的措辞,“因为之后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五条同学。只有你能办到……我可以把机会留到下一次吗?”
五条悟刚想再刺她两句,藤原翎忽然转头朝窗外的方向看去。
两个少年也察觉到了陌生的侵入气息。
“……这也太快了吧。”夏油杰感叹。
五条悟饶有兴趣地挑眉:“敢找到高专门口来,倒是挺有胆量的。”
藤原翎盯着气息所在的方向沉默了几秒钟。
她能感知到的远比他们两个更多,来到过去后,对藤原翎而言,最明显的就是属于审神者的灵魂天赋被唤醒。
对时空扭曲和因果善恶、还有付丧神的探知就像开了地图挂一样。
“我自己去。”她说。
夏油杰很快反对:“不行。”
“……没关系的,他不会伤害我。”刀是不可以朝主君出刃的。
夏油杰信不了一点:“假设对方真是好人,他为什么会给支仓小姐设下那样一个套?”
把特级咒物喂给咒灵之后,还要把咒灵原本栖息附身的人生生活祭?
藤原翎轻笑一声。
她本来也不觉得支仓美雪该活下来,就跟她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一样。
或许少年夏油杰会认为她们罪不致死,但她们的的确确作下了恶。
五条悟看着她淡然的侧脸,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没想到他会问这种事情,藤原翎愣了一下,“……是。”
她要尽早解开罗盘的谜题、解除自己身上的咒缚,回到未来。
“哼嗯——”大白猫拉长尾音,“是只有你能做到的,那个叫……噢,你的命运对不对?”
藤原翎看着他宛若天空般湛蓝的双瞳。
藤原翎想起来她决定去找鹤丸的前一天晚上,五条老师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会死”,但还是选择让她去。
那时的她就在想,他一定见惯了周围人的离去。
五条悟一定比谁都更清楚,大家生来都背负了些使命,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存在价值才活着。
他会帮助看不清自己价值的人自立,但他不会阻拦看清楚的人自己做选择。
不管那个人是选择背弃一切抛弃他、还是选择单枪匹马地赴死,不论那个人是他的挚友或者学生,五条悟都不会阻止的。
藤原翎忍不住抬起手,遮住少年那双理性又淡漠到极致的双眼。
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很无情的人了。
那他到底要多无情,才能在看清这一切的情况下,还可以让自己和别人产生感情呢?
“……你说得对,是我的命运。”她的声音有些发哑,“所以我不想把你和夏油牵扯进来,我要自己一个人去才行的。”
夏油杰目光隐晦地看她半晌,想说的话最后变成一声叹息。
“我让咒灵送你过去。如果发生了什么,就把它拔除。”
“好。”藤原翎朝他笑笑,“我会早点回来的。”
……
山门方向的结界入口处,男人一身黑色蓝鸢尾纹花和服,正用食指戳着淡金色的结界罩。
指腹轻摸上去又被弹开,他苦恼地叹了口气。
正当男人左瞧右看这结界该怎么解除,金色薄罩的内里,少女踩着月光朝他走来。
他笑意盈盈地望向藤原翎。
“哦呀,原来您就是最后的审神者藤原大人……久仰大名。”
藤原翎打量了他两眼,男人有着暗蓝色的短发,左边鬓发留长一截,同样暗蓝的眼瞳中映着一轮金色的下弦月。
他唇边含着一抹温柔似春风的笑意,藤原翎迟疑两秒,选择把防备心收回去。
被标记为“透明”的buff好用的地方就是,她很轻松就能从高专结界里走出来。
“你叫什么?”
“在下名为三日月宗近。”他朝她俯首,拜了个君臣之礼。
“……你也是我的刀吗?”上来就行这么大礼。
“哈哈……若是姬君所愿,我也可以成为您的手中刃。”
藤原翎眨眨眼,“怎么成为?我只知道如果是刀,那滴两滴血就可以了,但你现在是付丧神吧?”
三日月没想到她真想印刀契,微愣一下,随后微笑着说解释:“步骤都是一样的。”
她很快咬破指尖,抬到他面前。
三日月失笑,“姬君该存些防人之心,若我是暗堕刀,您会被吸干魂魄的。”
藤原翎很信任地望着他:“但你不是。”
他看了她两秒,无奈地低头,很轻很轻地用舌头将少女指尖的血滴舔去。
刀契很快结成,三日月很快感受到面前少女纤薄身躯里的庞大灵力,心底略微吃惊。
怪不得是能和时空管理局相抗衡的人。
藤原翎收回手,“你是怎么拿到宿傩手指的?那好歹是个不多见的超规格咒物,用来当鱼饵也太昂贵了。”
“哈哈哈,还好吧?只是宿傩的手指而已。”
“……这种话不要轻易说,会挨揍的。”
“当时只是想试探那个有【咒灵操术】的孩子,手边没有其他合适的咒物。既然已经找到姬君,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也便不必用了。”
三日月整理衣袖的姿势矜贵又优雅,说话方式听起来就很贵族,藤原翎忍不住问,“你是什么年代的……刀?”
“哎呀呀,姬君这就开始嫌我太老气了吗?”
她脸微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三日月抬眼看了看夜空,“若您不嫌,不如去寒舍品茶夜谈,姬君的疑惑我都会为之一一解开。”
说话方式真的和她爷爷有很多微妙的相像之处,不过……
“你……可不可以叫我小翎?”藤原翎摸了一下发烫的耳垂,“……不要顶着这张脸叫我公主殿下。”
三日月笑着说,“好,翎小姐。”
“那么今夜,我可以带走您吗?”
……这套就不像了!哪家牛郎的撩人话术啊?
藤原翎把发烫的脸埋低,“嗯”了一声。
……
三日月宗近的家是很富贵的复古日式居舍,门到主房要走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有专门用来品茶的木廊厅室。
品茶的房间面前是一片竹林与池塘,仰头便能观赏当空明月,垂眸时又望见一池潋滟的月华。
藤原翎捧着热茶浅尝一口,惊讶地睁大眼睛:“……好喝。”
“能合您的口味是我的荣幸。”
她看三日月慢悠悠地饮茶,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张开的嘴又闭上。
……主动提起那些话题,有点煞风景。
“大约四百年前,也和您这般赏过月呢。”三日月怀念地说。
藤原翎:?
四百年前也太久远了。
“对不起,我没有前世的记忆……”
“哈哈哈,也对,按照鹤丸殿的性格,想来不会让你回忆起前世的事情吧。”
“……你连鹤丸都认识啊。”
不止认识。
三日月只要闭眼,便能清晰地回忆起白发男人跪在血河里的场景。
猩红的天空,黑色的弦月,以及被血染红的白鹤绝望的模样。
三日月喟叹道:“他很爱您。远超刀对君主的感情。”
“……”藤原翎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用力。
“抱歉,对现在的您来说太沉重了吧。”
藤原翎摇摇头,“不沉重,我觉得很幸福。”
三日月放下茶杯,感叹道:“……您能这么想,他所做的一切便值得。”
“……”
“若我曾经的主君像您一样强大的话,或许也有机会求得普通人的一辈子吧。”
“……如果你的审神者已经死了,有刀契在——”藤原翎疑惑地问,“你怎么还能活着?”
刀认了主,一切便都由君主提供,灵力、生命甚至灵魂都由刀契另一端的审神者提供。刀碎了审神者也不会受到伤害,可如果审神者死去,结了刀契的刀是会碎个干净的。
三日月解释道:“哈哈哈,那个嘛……因为我并不是刀剑所化成的付丧神。”
藤原翎:“……?”
“就像您对鹤丸殿做的一样,过去的主君将他的灵魂给了我。审神者的灵魂可以让本就不老不死的付丧神得到人身。”
藤原翎知道这个。
来到这里之前,正是因为时间溯行军针对审神者灵魂的诅咒对鹤丸也有效果,她才能推断出来鹤丸有她另一半的生得术式。
可是如果鹤丸重新拥有人身需要她的灵魂,那为什么是夏油杰先找到了他……?
少女陷入思考时,安静得如同他们面前的琳琅月色。
三日月看着她的侧脸,同样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知道审神者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把自己的灵魂从时空管理局抢出来吗?
应当不知道吧?
藤原翎回神时,正对上男人凝望她出神的眼睛。
……如果说五条悟的眼睛是装进了天空的蓝宝石,那三日月的眼睛就是把碎月封在内里的青金石。
比爷爷送她的任何一个宝石钻石都要漂亮。
藤原翎不敢再看,把视线收回来,“啊……可以不老不死的话、感觉还……还挺好的呢。”
他好笑地问:“如果有了永恒的生命,您会拿来做什么呢?”
“……先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一遍,去东京大学读金融系,帮哥哥分担家里的负担,照顾好家人,和五条老师改变咒术界,之后……最后……”
“最后?”
“……最后大概……是想寻找一个舒服的地方,永远睡下去。”
藤原翎再想不到还应该做什么。
漫长的生命,如果亲友不再、心愿已成,剩下的岁月该怎么度过呢?
交新的朋友?开启新的旅程?那种生活又能坚持多久呢。一个灵魂能够承载的感情——能够拥有的喜怒哀乐贪嗔痴都是固定的。
三日月平静地说:“这就是我想向您求的。”
“……什么?”
“我想向您求一个长久的安眠。”他轻叹,“……孤身一人度过漫长的岁月,还真是会很寂寞呢。”
藤原翎的唇角绷紧。
她能理解他在说什么,鹤丸的心愿也差不多。
他拿一切灵力化为她的心脏时,那些感情像VR电影一样在她这儿过了一遍。
真的活了太久。他是很爱她,很想看她这辈子过完的模样。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再和她一起活下去了。
已经没有那样的力气了。
“……但你还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您说的是。”他微微笑,“要不要猜一下试试看?您一直很聪明。”
藤原翎沉默了一会。
“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剿灭剩下的溯行军吗?”
“只对了一半。”
“要让审神者和时间溯行军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吗?”
“唔。这下全对了。”
藤原翎捂住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上辈子到底遭了什么孽,搞得这辈子天天收拾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