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的最后一夜。

    今夜有沙滩音乐节，孟扶光带着汪以岚去凑了热闹，结束后，找了家店，租了烧烤和露营的装备，买了食材，打算吹着海风，随便聊些什么，享受在此处的最后时光。

    汪以岚给孟扶光支好椅子，上一旁又开始支烧烤的架子，孟扶光想去帮忙，但却被汪以岚制止了，只得躺在椅子上晃悠着腿玩，嘴里还叼着刚撕开的冰棍。

    “汪以岚。”

    孟扶光轻轻地叫了汪以岚的名字，他应声回头，笑着说道：“怎么了？”

    “要吃冰棍吗？”

    咬了一口的冰棍，被孟扶光拿到汪以岚的面前，丝丝的冷意扑面，仔细看，上面还有清晰的牙印，那是孟扶光刚刚咬下去的那口。

    “想吃，”汪以岚双手一摊，有些冲着孟扶光撒娇的意味，“可是我没有手，所以要扶光喂。”

    “好好好。”

    孟扶光从椅子上坐起来，起身来到汪以岚的身旁，靠着他，将冰棍放在了他的嘴边。汪以岚轻轻咬了一口，能听见冰棍断裂开，小小的“咔嚓”声。

    “我嗓子不太好，所以夏天的时候不爱吃奶多的冰棍。”

    她没有回到椅子上，而是拽来了一个坐垫，放在沙滩上，盘腿坐在了汪以岚的身边，开始说些话，什么内容都有。

    汪以岚虽然在做手上的事情没有停下来，但孟扶光知道他是在认真听着的。

    “我总感觉它们会糊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所以我到现在都喜欢吃冰多奶少的冰棍。”

    “你呢，夏天会喜欢吃些什么？”

    烧烤架搭好了，火也烧了起来，汪以岚拿来一些孟扶光平日会喜欢吃的肉串，放到了炉火上。

    “江南的夏天，闷热潮湿，所以我常常吃不下什么东西，”汪以岚说，“我生活的地方，不如这里方便，冰块的储存很艰难，因此消暑的东西很昂贵，小时候……我没怎么吃过。”

    “没关系。”孟扶光把冰棍又给汪以岚塞了一口，笑眯眯地说，“你来我这里了，什么都可以吃。包括你小时候，没有得到过的东西，跟我说，只要我能找到，我就全都给你找来！”

    汪以岚怔怔地看向孟扶光。

    “盯着我看做什么嘛！”她被盯得有些害羞，“咱们，别的没有，有的是钞能力好吧！”

    “行行行，”汪以岚宠溺地附和孟扶光，“我们扶光，当然是最厉害的啦！不仅有钞能力，而且大剑也用的很好哦！”

    话是汪以岚脱口而出的，他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孟扶光发现了话中的问题。

    “大……剑？”

    大剑，是游戏中鸿山门派的标志性武器，孟扶光的游戏角色是来自鸿山的少女，自然会背着大剑满地图乱窜。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并不会用任何的武器。

    孟扶光兴奋地抓住汪以岚的肩膀：“以岚！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

    汪以岚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顺嘴说了些什么。

    “我……”

    “想起在游戏中的事情了吗？！我们之间的事情！”

    过往记忆封印，正在逐渐松动，汪以岚每日，都回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或许是初见，或许是陪伴。

    还有离别。

    他想起的内容不算多，很多时候都类似于一种轮廓，画面是模糊不清的。可汪以岚仍然轻易地认出了孟扶光，哪怕不是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脸。

    像是某种羁绊，汪以岚认得皮囊之下，孟扶光的灵魂。

    汪以岚很想，对孟扶光的疑问说实话，可是他不能。

    从小到大，汪以岚相信的，都是人定胜天，要在淤泥一般的命运中，靠着自己，翻滚而出。遇到孟扶光后，他第一次感受到，无法阻拦人生轨迹的无能为力。

    孟扶光一直在期待，汪以岚会在某天，想起全部的曾经。然而他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就不应该再把希望的种子种下。

    因为明知道没有结果。

    因为明知道……有的人会难过。

    手中的烤串好了，他将其中最大最饱满，酱料涂抹最匀称的那个，递给了孟扶光。

    “只是一个画面……”

    汪以岚的话没有说完，手中的食物也没有在孟扶光想要接过的手上。它直挺挺地掉落在沙滩，细密的沙子因为将至的缘故沾在了上面。

    “没事没事，还有很多。”

    孟扶光一边蹲下去捡，一边说话，却在抬头的瞬间，瞳孔骤锁，瞪大了双眼。

    只见汪以岚的手僵硬地悬在半空之中，无法收回，皮肤变得虚化、透明，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渐渐地，透明的范围像是有生命一般，它灵活地顺着汪以岚的手臂向上攀爬，疯狂地扩张自己的领地，最终停在了汪以岚的锁骨处。

    失去了部分躯体的支撑，汪以岚身上有一小块的衣服塌陷了下去。

    “你，要不要，说句话。”

    “扶光，”汪以岚勉强开口挤出的声音，沙哑苦涩，“别怕我。”

    他的话，是一柄钝刀，不够杀人，但会让人流血、疼痛。

    孟扶光抱住汪以岚：“我不怕。我不怕。你什么样子，我都不怕。”

    她只是，心疼他。

    不好的想法，在孟扶光的心底里无限蔓延。她是个聪明人，瞬间就想明白了所有。这个想法犹如跗骨之蛆，不停地蚕食着她的躯体，让她在盛夏的海边，第一次感受到了冰冷。

    汪以岚。他在消失。

    “凭什么。”

    孟扶光的话，带了哭腔。她哭泣的次数不多，上次，是汪以岚死在自己的面前。

    “我们只是想一直在一起，可是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把你带离我身边。”

    “扶光，别哭，”消失的手臂逐渐重现，汪以岚回抱住颤抖的孟扶光，“我们都没有错。”

    许多事，从来就没有道理。

    他生不逢时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是。

    所有人都说他人生苦楚，一辈子活到现在，没过过几天的安生日子，杀人、围剿、断臂，摸爬滚打才走到今日。

    汪以岚无所谓。不管重来多少次，他都要选择走上这个人生。

    因为他知道。

    尽头有人在等他。

    “扶光。我要走了。在未来的某天，会离开这里，你的身边。”

    “但你要相信。”

    他能从那个世界来到孟扶光身边一次，就能来到这里，第二次。

    “我还会回来。”

    -

    沉默。无尽的沉默。

    炭火烧灼，噼啪作响，偶有橙红色的火星跳跃，高温向上蒸腾，食物正在被烤熟。

    周围，是夜里的海浪在拍打沙滩的声音，它扑上，卷走表层的沙粒，最后又还回来。

    孟扶光很快地从悲伤中走出来，抹掉眼泪，下定了某种决心。

    如果知晓了相遇的结局是注定分离，那她要和相爱的人，过好余下的每个时刻。

    “以岚，我们还有时间，对吗？”

    汪以岚点头：“是，至少这趟旅途，我会和你走到最后。”

    孟扶光拿起桌上摆着的冰镇啤酒，它们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没多久，却因高温，瓶身上挂满了水煮。

    她驾轻就熟地开瓶，坐回沙滩椅上，闷了一口。

    气泡在嘴中瞬间爆炸，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的吞咽动作，滚入身体，一直流淌进胃部，还带着没被体温融化的冷意。

    盛夏的海边，最适合在烧烤的时候喝上这样一口。

    “我改签，明天咱们就去下一个地点。”孟扶光道，“在你离开之前，那些没看过的景色，我都想你看一遍。”

    “和我。”

    汪以岚莞尔一笑，丹凤眼弯成一道弧度刚好的弯：“好啊！只要和扶光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他递过来一个铁盘，上面摆好了新鲜出炉的烤串，色泽鲜美，还有油脂在上面跳跃。

    “吃吧吃吧，刚刚烤好的，都是你喜欢的。”

    孟扶光准备放下手中的酒瓶，准备拿起烤串吃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什么。

    上次和盛意喝酒。

    她说，《纵平生》在今年暑假的夏季活动月，以往下线的npc会重新登录游戏，和玩家们进行互动。

    孟扶光慌张地拿起手机，点开《纵平生》的官博，向下滑动，找到了活动预告的博文。

    博文的最后，是本次活动即将登录游戏的时间。

    一星期后。

    孟扶光突然明白，离别来的如此急切原因。

    是游戏的强制召回。

    随着消暑活动的开始，汪以岚会重新上线。有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脱离眼下的世界，一如当初恩赐他的诞生。

    原来，可以堪称神迹的所有，都要付出代价。

    让一个人变成自己，觉醒，见过外面更广袤的世界，学会爱人的代价，竟是要囚他永生永世。

    “我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孟扶光攥紧手机，指腹捏得泛白，压力触控下的屏幕忽明忽暗，最后变成了防误触的提示。

    身旁，汪以岚在等待答案。

    “一个星期后，消暑活动上线的那天。活动更新完毕后，你会消失。”

    回到游戏中，重新降临在3d建模里，再次赋予角色的灵魂。

    汪以岚笑着安慰孟扶光：“不算坏消息，至少我不是完全消失。”

    “我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只要你登录游戏，就能看见我。”

    孟扶光明白，她明白一切，更多的是不想面对。

    要面对什么？

    是以岚他从来都不属于这里，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个世界，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