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申

    7月份的藏南日喀则,阳光充沛,远处绵延的雪山清晰可见。随着海拔渐高,山腰四面雾气缭绕,山顶皑皑白雪像朵巨大的棉花,近处清浅的湖泊,也折射出迷人的湛蓝色。

    山脚下是达申小镇,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藏民经过,当地的房子多采用传统藏式建筑风格,一般两到三层,用厚重的石块和土砖构建而成,彩色线条装饰外墙,带着艳丽的粗狂感。

    其中,有一幢纯木质结构的两层房子气质明显不同,自带质朴宁静的气质,但姜青瓷此刻心情压抑、凝重,画室里其他两位老师也生怕会说错话,站在一旁,护着林九安。

    “我孩子才到你们画室一个星期,怎么就受伤了,你们画室老师都不管吗?”

    “总共20个孩子,怎么才三位老师,反正不给我满意答复,你的画室就别想再开下去了,我要让你们画室关门。”

    这是一间唐卡画室,暑假里家长都喜欢送孩子来这里学绘画,有的是为开启孩子天赋,有的只为打发孩子时间。

    大学毕业后,姜青瓷就直接定居日喀则,师从当地的唐卡十世传人索南措老师,她现在也是非遗唐卡传承人,工作之余就开了这间唐卡画室,希望更多小朋友能接触、了解非遗唐卡绘画。

    就在刚刚的课堂上,张周抢林九安画笔,林九安不肯,张周见状推了下林九安,林九安也推了回去,张周没站稳,摔倒在地,画室老师当时也做了紧急处理,张周哭了会,直接电话手表打给了妈妈。

    张周妈妈一听直接怒了,急匆匆赶到画室,抓着画室老板姜青瓷一阵输出,还气不过把电话打给了孩子爸爸,现在男家长也在赶来的路上。

    姜青瓷强压情绪,缓了缓对咆哮的家长安抚,“其实小朋友也没有受伤,两孩子只是抢画笔,稍微碰了一下,小朋友连皮都没有破。”

    本来就是八、九岁的男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有时抢一下东西,吵几句,没有家长干预,也很快就会重归于好的。

    “碰了一下还不严重吗?看不到的伤才最严重,我不管你现在把对方孩子家长喊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家长,会教出这样没有教养的孩子。”张周家长抬高音量,态度盛气凌人。

    姜青瓷轻轻皱眉,好看的红唇紧抿,张周家长不依不饶的态度,也是她少见的强势家长类型。

    打开手机微信,姜青瓷找到林九安家长的电话,联系栏里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姜青瓷直接拨了过去,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被林九安妈妈打断,声线清甜而略带急促,“不好意思,姜老师,我马上就要上飞机了,现在不能去画室,我让林九安爸爸去画室,半小时后就会到,麻烦您了。”

    姜青瓷只得挂断电话。

    等了几分钟,张周家长又大声质问姜青瓷, “那个推我儿子的同学家长什么时候到?”

    姜青瓷耐住性子回复,“对方家长说半小时后就到。”

    *

    快到放学时间了,静置在办公桌的手机,嗡嗡嗡响起来。

    姜青瓷看清来电人,收敛心底的无奈,电话那头是母亲的声音,“给你介绍的对象,对方说你一直没加微信,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愿意结婚,就给我从日喀则回来,好好一个女孩子,去那么偏的地方做什么,京市还找不到你满意的工作吗?”

    昨晚临睡前,她就看到了母亲的信息,反正在姜青瓷大学毕业后定居日喀则起,母亲是最早反对的人。

    后来看姜青瓷没半点回心转意,不说她工作的事情,反倒变本加厉催婚了。

    姜母给姜青瓷的两条路,要么辞了日喀则的工作,回京市工作生活;要么乖乖结婚,从此她也不再干涉了。

    姜青瓷长吁一口气,走到办公室里间才解释,”妈妈,我都没时间聊微信,要不您让阿姨把我微信推过去,这样好方便他加我。”

    见姜青瓷愿意加男方微信了,姜母也不再咄咄逼人,语气带着严厉,“青青,等你到妈妈这个年纪,才会懂妈妈让你结婚的苦心,几十年都独自生活,真的太可怕了。”

    “你都给我介绍十个相亲对象了。”姜青瓷小小声抱怨,也太多了点吧。

    “十个算什么,你不把结婚当回事,后面还有一百个相亲对象等着你。”那头的姜母听到姜青瓷的抱怨,心底气不打一处来。

    “行吧,明天我去见他。”姜青瓷不想真见一百个相亲对象,先敷衍完眼前的这个再说。

    “真的?”姜母不相信。

    “真的。”姜青瓷噤声默了几秒后,转移开话题,“爸爸呢?怎么不跟我讲话呀?”

    提到姜父,姜母心情明显好转,声音带着几分轻快,“你爸爸去菜市场了,等会就回来,我让他晚点打过去?”

    “晚点有事,等我打过去吧。”

    姜青瓷是家里独女,姜母对她管教严厉,反倒是姜父宠着她,当初来日喀则定居,姜母坚决反对,姜父挺支持她的。

    那几年,她在日喀则学唐卡绘画,姜青瓷和姜母关系也紧张,好几年姜母都不跟姜青瓷说话,电话也不接她的,过年过节回家,也当没看到这人。

    三年前,姜母检查出高血压糖尿病,总去医院住院调理,才转变强硬态度。

    不总喊姜青瓷回京市了,换了另一种方式,让她相亲,管她乐不乐意,不停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姜青瓷正说着,门边传来敲门声,画室老师见她在接电话,用手点点外边,是孩子家长到了的意思。

    姜青瓷轻点头,“我要忙工作了,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记得糖尿病人的饮食原则,不能吃的千万别吃,高血压记得每天吃药就好。”

    “这次阿姨介绍的相亲对象很不错,人家也不嫌弃你在日喀则工作,你明天去见见他,别敷衍我。”姜母见目的达成,这才满意了些,再次嘱咐道,“你态度真诚一些,对方也是诚心想结婚的。”

    姜青瓷不敢让孩子家长等太久,连连应声后,果断挂断电话。

    来不及整理被迫相亲的烦躁,姜瓷月站起身,迅速调整好情绪,走出里间。

    姜青瓷走到办公室门口,隔着旁观人群,突然人头攒动,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男人身着黑色西装,内搭白色衬衣,腰身线条紧致,胸前领带一丝不苟,眉眼清冷俊逸,迈着大长腿站定在姜青瓷面前,冷白修长的脖颈甚至能看清微凸的青筋。

    姜青瓷眼眸看清来人,握住门把的手,明显紧了紧,她怔怔盯着男人的脸,指尖颤了几秒。

    两人隔得很近,男人身上熟悉的雪松味盈满姜青瓷鼻尖,她推开门,左手做出请的姿态,林叙琛朝她微微颔首,径直走了进去。

    当记忆里的影子和现实的人,重合在她面前,她僵在了原地,缓了缓神,随即收回微怔的眼眸,想到两人都是林姓,率先开门见山道:“我是画室老师姜青瓷,林九安家长您好,请您先进办公室。”

    想不到。

    他都结婚了。

    林叙琛眉梢微不可擦的讶异,转瞬浅得不见眼底,舅舅也算家长吧,林叙琛腹诽后,果断点头。

    姜青瓷压抑下翻腾的思绪,再次垂眸,他就那么站着她身后,长身玉立,脸上神色很淡,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眼里有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他个子很高,她只到他肩膀的位置,姜青瓷抬眼,意外撞上男人那深邃目光,犹如被一道电流击中,她的心脏突然颤了颤,却也酸涩挫败。

    一见到他,姜青瓷就会没底气地慌乱起来,感觉做什么都不对,却忍不住回看。

    人的一生,总会遇见惊艳了自己时光的人,不管过去多久的时间,再见依然会心跳加速。

    林叙琛是姜青瓷的高中同学,姜青瓷高中偏科严重,本来就是美术生,理科也拉胯,高二文理分班前,她也填了理科,她知道林叙琛会选理科。

    姜母觉得她学理科难度太大,本来只要美术过专业线,文科成绩再提一提,也能考个差不多的大学。

    姜青瓷不肯,她第一次违背姜母意愿,最后实在拗不过姜母,还是改了文科,从此姜青瓷只能在学校荣誉栏里见到林叙琛了。

    那个高中生创造过太多神话的人,此刻背靠在会议室的沙发上,长腿交叠,姿态随性放松,自带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

    张周妈妈也收敛起嚣张姿态,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家孩子推了我家孩子,家长代孩子道个歉就算了,我是大度的人,等会我老公到了就不好说话了了。”

    林叙琛下颌微扬,修长劲瘦的手指骨节分明,有节奏的敲点着,清晰凸起的手背青筋,极有力量感嗓音,男人声音低沉带着磁性,“你看到了?”

    林叙琛嗓音好听,但气势迫人,久居上位者,最懂什么样的态度能让对方摆正问题。

    张周家长本就底气不足,这下语气更弱了,“诺诺连声解释,“孩子是这样告诉我的。”

    “林九安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林叙琛静默的眼眸异常冰冷,打量对方几秒转向姜青瓷,“画室有监控吗?”

    姜青瓷回过神点头,“有的。”

    当初开非遗唐卡画室时,姜青瓷就先装了监控,几间画室都有。

    “先去看监控。”

    姜青瓷快步拿过手机,是专门连着监控的,可以实时查看,细指触屏几下画面,找到发生冲突的片段,她向林叙琛的方向递过去,男人手背擦过她的手背,快速接过。

    姜青瓷感觉被男人碰过的手背,略带灼热感,林叙琛却毫无差觉,眼眸紧盯屏幕,

    监控清晰显示,林九安正认真画画,是张周同学先动手抢林九安的画笔,林九安不肯,张宇动手推了林九安,林九安才给推回去的。

    林九安还没怎么样,张周倒先哭了。

    张周妈妈也看到监控画面,张周先动手的画面一览无遗,还来不及说什么,突然门外传来急促乱叫,“哪家的熊孩子敢欺负我儿子,给我滚出来?”

    听到声音,张周妈妈急急忙忙开门,也不敢大声,只能招手,张周爸爸倒没在意,昂首阔步杀进会议室,他认识姜青瓷,径直走她面前,大声叫唤,“姜老师,我儿子总在你画室被欺负,你作为老师,是不是太不尽职了。”

    姜青瓷跟张周两夫妻打过交代,俩夫妻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她顶着发麻的头皮,准备好好解释。

    一旁的张周妈妈,却轻轻拽下张周爸爸的胳膊,他不耐烦打断谈话,正欲发火,余光瞟清沙发上的男人,瞬间噤声,一改骂嚣气焰。

    眼前的人可是林本风投公司的老总,还不到30岁,眼光却极具毒辣,号称风头界的金手指,从没有过失手的记录,身家深不可测,平常人想找他投个项目,连他脚边都摸不到。

    无意在唐卡画室遇见,张周爸爸像中了彩票一般,感觉巨大的惊喜,砸中了自己,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

    哪怕拉不到投资,以后出门他也能吹嘘一番,好歹也是和风投界金手指打过交道的人。

    男人无声抬眼,西装外套搭在沙发背面,只单着一件白衬衫在他身上,都在矜贵里露出几分肆意张扬,高不可攀,他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笑意,很冷。

    见状,张周爸爸诚惶诚恐地主动认错,“不好意思,肯定是我家逆子不听话,欺负了林总家的孩子,想不到能在这里碰到林总,这是我的名片,请您过目。”

    林叙琛却没动。

    久居上位者,见惯太多讨好巴结的谄媚。

    僵持中。

    姜青瓷想快速结束这场闹剧,出声打破僵局,“俩孩子的小矛盾,家长实在不用上纲上线……”

    “肯定是我儿子的错,我们家长代替孩子给林总孩子道歉,希望林总不要拒绝。”张周爸爸连声提议,好似生怕被林叙琛拒绝。

    “好。”沉默已久的男人终于出声,润透沉稳的音量字字清晰。

    最后,事情以张周父母对林九安小朋友道歉结束了这场闹剧,小朋友却有点郁闷道,“我早就原谅张周啦,怎么还道歉。”

    张周父母面面相觑,再抬眼看林九安旁边的林叙琛,知是自讨没趣,拉着张周慌慌张张走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姜青瓷抬眸正巧撞上林叙琛视线,四面相对。

    她身穿一件嫩绿色长裙,腰直不堪盈握,脚上一双同色系布鞋,平添几分艺术家的气质,露出修长脖颈,如白玉般娇嫩,长长黑发披肩散落在身后,巴掌大的脸绝美动人。

    男人黑色瞳孔如同一塘幽静深井,她不由自主被吸引,林叙琛不似之前冷淡态度,唇边噙着笑意,大手拍拍侄子脑瓜,“跟姜老师说再见。”

    姜青瓷弯腰,擦擦林九安脸上的画笔痕迹,小家伙很喜欢姜青瓷,特意说,“姜老师,我明天还要来学唐卡。”

    姜青瓷笑着应声,“好呐,明天老师也等你哦。”

    离开前,林叙琛主动伸出手,姜青瓷瞟过去,他的指甲整齐干净,大手有力,男人欲言又止后,话尾顿了下,“姜老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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