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万寿节没过多久,就有老皇帝突发急症、缠绵病榻的消息传来。

    听说是为着那日的酗酒。

    这消息就像是一块石子投进了平静无波的湖水,霎时便惊起阵阵波澜。虽然顷刻便归于平静,但底下已是暗潮汹涌。

    太医院会诊了多少日,皇后和太子也就领着众人轮番侍疾了多少日。早先风头正劲的那些道士此刻也都夹起了尾巴,低调做人。

    乾坤宫里头人员来来去去,宁清越冷眼瞧着病榻前众生诸相。

    有平静自若者如皇后,有彷徨和解脱者如某妃,也有暗怀鬼胎蠢蠢者欲动者如某些成年皇子者。

    真正在为老皇帝牵肠挂肚、悲痛欲绝的,似乎只有贵妃一人。不过短短几日,本就不算丰腴的她生生瘦了一整圈,素来光彩照人的面容也添上些许憔悴。

    而她原是最爱俏的人。

    好不容易将贵妃劝走稍作休息,宁清越立在床前,安静地看着老皇帝的睡颜。

    闭眸躺在榻上的他与往日模样大为不同,宁清越也很少这般仔细地看过他。

    他已然不再年轻,也不再意气风发。

    寻仙问道和纵情酒色极大地损耗了他的身体,使得他过早地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宁清越恍然惊觉,他竟已衰老至此,而自己似乎也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些时日,老皇帝最终侥幸保下一条命来。但他也因此伤了根本,每日汤汤水水灌下去,勉强吊着一条命罢了。

    与此同时,这场急症似是还伤了脑袋。老皇帝醒来后,甚至否都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刚醒那会儿还能够发发脾气,到后来便只对几个特定的人有反应,最后便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国君如此,军政大权便彻底落到了太子手里。纵以往辅政的经验让宁容琮接手起来更为得心应手,但朝堂背后的暗流涌动还是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而宁清越则趁着这人心浮动,所有人都无暇他顾的空档,暗中探查起那夜老皇帝的话中深意来。她未动用和其他势力沾亲带故的那部分能量,故而相对来说探查起来阻碍重重。

    但冥冥之中,宁清越相信那股在万寿节布下大局的势力会再次出手,给她想要的真相。

    至少是它想让她知道的真相。

    宁清越并没有等很久,很快便有侍女携整理好的情报来禀。纵使口中所述情报着实骇人听闻,侍女表情和声调也不见任何波动。

    在宁清越出生前后,正是老皇帝疑心最重的时候。彼时贵妃父兄在前线连连告捷,又逢贵妃在宫里出乎意料地诊出喜脉,一时可谓是双喜临门。

    流水一般的赏赐送入贵妃所居的长乐宫,数位医女也因此常驻长乐宫,生怕她出半点差池。

    但分娩就是在过鬼门关。

    纵使受到精心照料,贵妃也曾一度难产。接生的婆子和医女费劲全力,才勉强使得母子平安。但贵妃也因此彻底伤了身子,再难有孕。

    纵如此,老皇帝也绝不会允许贵妃拥有一个皇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在下令秘密抱走那个男婴,并示意解决掉他的同时,还自宫外抱回了一个女婴,也就是宁清越,充作亲女掬养至今。

    他对这个冒牌货极尽荣宠,更是破例在她出嫁前便赐下实封。其食邑也是多达千户,令无数人侧目。

    无怪乎罕有人会对宁清越身份起疑,即便她生得与老皇帝和贵妃并不算相像。

    与此同时,宁清越还得知,那个本应早早死去的男婴,至今尚存于人世。

    不知为何,他没有被彻底解决掉,而是幸运地被一对恩爱又善良的平民夫妇收养。那对夫妇没有孩子,也便把他视作亲子教养。

    时光如流水一般逝去,一家三口的日子虽不算富裕,但足够温馨。

    然而好景不长,差不多就在两三年前,那对夫妇不幸病逝,仅给他留下些许单薄的家产。

    而现今,他孤身一人住在京郊一座小院里。

    这是它想让宁清越知道的真相。

    可它大抵不知道,宁清越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太在乎它给出的真相。

    她只相信自己想要的真相。

    暮鸦驮着夕阳向西而去,晚霞灼红半边天,傍晚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宁清越略带凌厉的眉眼。

    宁清越不太为这个所谓的真相惴惴不安。

    纵使始作俑者,也就是老皇帝已然丧失行为自主能力,但总体来说,不希望他归位的人远比希望的人要多得多。

    只要利益矛盾存在一日,宁清越便能稳坐晋阳公主之位一日。

    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她天然的、也是最稳固的同盟。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想去见他一面。

    去亲眼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去看看他现在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今晚夜沉似水。浓云遮尽了月晖,连星子都不剩几颗。在悠长的打更声中,有人叩响了门扉。

    “谁啊?大晚上的。”

    “还让不让人…”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慢慢吞吞地来开门。来人的抱怨声在看到门外一主一仆时霎时吞了回去。

    二人皆戴着帷帽,明明一句话没说,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张二显然被镇住了,愣生生地问:“你们是有啥事吗?”

    “我家小姐有事要找你家公子,不得已才深夜造访。”

    “哎,那我去…”张二边说着边转身,突然又顿住了,“公子…”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一青衣公子立于屋檐之下,他的面容在晦暗的烛火下瞧不分明。

    但似乎,他对今晚这不速之客并不意外。

    宁清越微微仰颔,她的目光同青衣男子在夜色中相撞,似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厮杀。随后一道清婉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寂静,

    “不请我进去坐坐,喝一盏热茶么?”

    “居室简陋,粗茶三两许是入不了小姐的眼,”

    “无妨,”似没听出男子话里的拒意,宁清越径直跨过门槛,步入院内。

    男子没料到她竟会作出这般行径,一时也愣住了。待其行至身前,男子才堪堪回过神来,挥手示意张二退下。

    二人先后步入居室,侍女为他们掩上了门扉,随后就留在外头守门。

    屋内两相对坐。未多时,便有一碗卖相不佳的粗茶推递至宁清越面前。

    晋阳公主骄纵之名在外,御贡的雨前龙井更是非新茶不喝。男子原以为她必不肯落口,却没想到宁清越摘下帷帽后,竟还真端碗浅啜了几口,毫无厌嫌之色。

    “公主当真出乎我所料,”男子道。

    “盛淮序,你却如我所料,”宁清越淡淡落下一评。

    “不过说实话,我没想到最先来找我的人会是你,”盛淮序也为自己沏上一碗粗茶,一仰首尽数饮下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味道,又苦又涩。

    宁清越极短促地笑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问道:“你以为会是谁?你那寻仙问道的父皇,醉心情爱的母妃,还是说…其他人?”

    “那是你的父皇、你的母妃,”盛淮序平静道,“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埋在了京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我亲自埋的他们。”

    “你心里有怨,”宁清越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居室内简陋的陈设,语气复杂道。

    “我怨恨谁呢?怨恨弄人的命运么?”他一时哑然失笑,摇首叹道,“我不恨他,我感激他。”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

    宁清越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你就丝毫不好奇——”

    “好奇什么,”盛淮序接口道,语意平淡,“好奇我为什么流落民间?还是好奇我为什么能够存活至今?”

    “但这些都不影响当前事实:你是高高在上的晋阳公主,而我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

    “这样其实就很好。”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宁清越甚至都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一星半点的怨怼或是不平之色。

    若非淡泊名利之人,那便是心思深沉之辈。

    “可你大抵也做不了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多久了,”她望着他乌黑的眼睛,“自从我找上门来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意识到自己已然卷入其中。”

    “你所谓现在的生活,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轻轻一戳便碎了。”

    “可你我不是一出生就已经被卷入其中了么?”盛淮序认真道。

    宁清越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出生时你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任人摆布。而到了现今,你还要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么?”

    盛淮序的神色稍有松动,却并未松口:“好听的话谁不会说。我自知身若浮萍,话说到底也无非是将命运交给你,或是交给旁人的区别罢了。”

    “公主,请回吧。”

    未免宁清越再次装作没听懂,盛淮序这次特意将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而宁清越也没想过要在今晚一次性达到目的,这便重新戴上帷帽,干干脆脆地起身离去。

    盛淮序凝望着宁清越在夜色下稍显纤弱的背影,略略提高了声调,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倘若我对你有任何歹心,你恐怕都难以全须全尾地出这屋子。”

    “宁清越,你未免太过自负。”

    宁清越并未回头,只是扬了扬手示意。夜风将她的话清晰地送到盛淮序耳边,

    “盛淮序,我不会是你的敌人。”

    回府途中,宁清越再次对近期诸事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复盘。思及盛淮序,不由蹙眉。

    盛淮序此人当真奇怪。看似对皇权富贵毫不关心,却又对自己身份相关的密辛知之甚多。而以他当前的生活环境和社交范围来看,他应当对此一无所知才对。

    更奇怪的是,他本应死在刚刚出生之时,死在满溢的恶意之中,却诡异地一路顺风顺水存活至今。背后的势力在前十几年将他的消息藏得严严实实,却在近期似乎又有意让他走向台前。

    他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简直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不过,宁清越现在有的是耐心。

    “盯紧他,”宁清越侧首吩咐道,“顺便好生查一查,是哪方面走露了消息。”

    “是,”侍女轻声应下。

    宁清越甫至晋阳公主府,便有府内人迎上来,低声告知其太子来了,现下正等在书房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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