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想了一天，许柘还是没得出任何结论。
无他，叶漫余对谁都是温柔眯眯眼的模样，不反驳别人的观点，不发表任何代表立场的言论，就像是一个看不透的老油条，可她明明和他一样只是一个高中生。
“你盯着我看一天了，有什么发现吗？”临放学时，叶漫余背起书包时，状似不经意地问。
“没有。”许柘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道。
叶漫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下次看得隐蔽些吧，我还是会有些困扰的。”
许柘道：“嗯。”
然后他就悄悄跟在了离校的叶漫余身后。
陈又照放学后要去练琴，不和叶漫余一起回家，于是叶漫余就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偶尔踢踢路边的落叶。
独处时的叶漫余和处于人群中的叶漫余有很大的区别，比如处于人群中的叶漫余就不会露出这么危险的表情。
“明明平时看起来也差不多高，怎么一贴近我就处于弱势了呢？”叶漫余双手撑在许柘两侧，歪着头看许柘。
“太，太近了。”许柘艰难地说道，耳垂又违背主人的意愿染上红色。
“可是我一放开，许同学跑掉怎么办？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干坏事后第一反应都是逃跑。”叶漫余的唇张张合合，呼吸轻轻浅浅地落在许柘的脖颈上。
“不会跑。即使跑了，明天也跑不掉。”许柘闭了闭眼，冷静分析道。
“说的也是。”叶漫余往后稍退了几步，却还是留一只手撑在许柘左侧。
——那是和她家相反的方向，要是朝那边跑了，可不好追。
“说吧，跟踪我有什么目的？”叶漫余问。
许柘平复了一下呼吸，道：“今天来找你的那个人我认识。”
叶漫余沉思道：“你这么说，那我就明白了。”
许柘不解道：“你明白什么了？”
叶漫余莞尔一笑：“当然是你追踪我的目的啊。不好意思，白天骗了你，但我当时只是觉得前情说起来有些繁琐，索性不如不说。不过既然你都对我产生误解了，也就没什么麻烦不麻烦了。我问一句，你对钢琴是那种很纯洁的感情吗？呃，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许柘点头：“我是。”
叶漫余道：“那你一定对她的恶名深恶痛绝吧？”
许柘不言。
叶漫余放松地靠在墙上，道：“我先解释她为什么会来找我吧。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我了解钢琴，也会弹钢琴。而她，就是我的钢琴老师。从我脑海里有“钢琴”这个词起，我就一直是她教的。所以理所当然的，我对她很信任。但在参加一场很重要的比赛前，她故作聪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导致我不愿意继续弹琴。她今天来找我，就是想劝我继续参加比赛，然后我拒绝了。就这样。”
许柘道：“这讲起来并不繁琐。”
叶漫余赞同道：“当然，因为我把繁琐的部分都省略了。”
许柘抿抿唇，道：“那你知道她……”
叶漫余抢答道：“如果你说的是流水线培育比赛选手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许柘默默地离叶漫余远了一些。
叶漫余道：“不要紧张，我话还没说完。听赵店长说，你出身音乐世家？”
许柘点了点头。
叶漫余道：“怪不得你和我看到的不一样。你很幸运，你不缺老师教，也不会出现没钱碰不到钢琴的情况。我先声明一下，我不是在为她辩解，也没有任何不赞同你的意思。”
许柘看向她。
叶漫余微笑回看，继续道：“她可能做的确实不对，但我曾经做过调查，数据证明，有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是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报名的。这很有可能是他们唯一能接触到钢琴的机会，没人会选择放弃，更别说得奖后还会得到一笔金额不菲的钱。她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拯救，只不过是有些不太光彩的拯救。”
可能是这些事实冲击到了许柘长久以来的认知，他隔了好久才问：“那你？”
叶漫余轻笑了一声，道：“我不是。我比他们幸运一点，我有一个好爸爸。”
许柘干巴巴道：“那挺好。”
叶漫余道：“嗯，挺好。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我不会干扰你继续讨厌她，但这份讨厌不能影响到我，万一传出什么流言就不好了。是吧，许同学？”
许柘觉得这话里有话，却又侦不破她的话术，只能先自证清白：“我不会传任何人的流言，无论他是好是坏。”
叶漫余拍了拍身上的灰，弯眸道：“那最好，你的疑问都解决了吗？”
许柘回忆了一遍这一天过于荒诞的经历，道：“解决了。”
“那明天见？”叶漫余倒着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和许柘摆了摆手，道。
等快看不见许柘时，她转身跑了起来。
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叶怀远又该想东想西了。不过今天竟然没给她打电话，真是稀奇。
叶漫余勉强按了个门铃，气喘吁吁地扶着墙等待叶怀远来开门。身后传来一个和她的语调很像的女声，“漫余？叶怀远不在家？”
叶漫余脸色一沉，无视掉女人，掏出钥匙给自己开了门，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漫余把书包扔到沙发上，给叶怀远发了条信息后，坐在了角落的钢琴凳上。
钢琴很干净，一看就是平时有人细心养护。
叶漫余看着黑白琴键，伸出一根手指轻触，周围的世界立刻变作黑白色。
“漫余漫余，你看这是谁？”娇小瘦弱的女人激动地同叶漫余介绍着身后妆容精致的女人。
是谁？是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的人，滚出她的世界。
叶漫余很想这么回答，但她无法修改记忆。
她听见自己出声：“陈老师，我说过我不想见她。”
陈老师眼底光芒闪烁，答非所问道：“你之前都没和我提起过你妈妈竟然是季云娅，还是她来找的我。正好，在你上场前让你妈妈指导指导你。”
季云娅礼貌性地笑了笑，对陈老师道：“我指导的时候不喜欢有旁人在场。”
于是陈老师不顾叶漫余抗拒，掩上门离开了。
对叶漫余来说，季云娅是一个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的存在。
叶怀远不止一次柔声告诉她季云娅是个很棒的钢琴家，离开他们是迫不得己。但当她询问妈妈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他们的时候，叶怀远永远给不出回答。
叶怀远把她当没记忆的小孩，可她并不是，她记得很清楚，当季云娅毅然决然要离开时，叶怀远说了多少挽留的话。
那时候季云娅说了什么？
她说她嫁给叶怀远是被猪油蒙了心，她说她没办法接受人下人的生活，她说她已经和一位富家公子哥订婚了。
叶怀远不恨季云娅，感情淡漠的叶漫余代替他恨季云娅。
“我不需要指导。”叶漫余盯着季云娅，眼睛一眨不眨道。
季云娅恍若未闻，眼角泌出几滴泪，若是她勾搭的那个富家公子哥在这里，早就忍不住上前将人拥入怀了，可惜在她面前的是叶漫余。
叶漫余冷漠地看着她表演，没有一丝动摇，反而心底升起一丝厌恶。
还不如永远别在我面前出现呢，起码我还可以爱屋及乌，盲目地认定你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
季云娅见状，又端着母亲姿态靠近叶漫余，温柔地问：“你是不是怪妈妈走了之后一次也没回去看过你？”
叶漫余不为所动，问季云娅：“你觉得我的性格像你还是像爸爸？”
季云娅端详了片刻，答：“更像我些。”
叶漫余定定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完全像你，所以别把对别人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没用。”
季云娅笑不达眼底，道：“有没有人告诉你小孩子不要表现得太成熟，不招人喜欢。”
叶漫余反问：“我为什么要去讨别人喜欢？”
季云娅已经彻底没了演母慈子孝的心思，道：“确实挺有我风范的，但你猜猜叶怀远会不会喜欢你这副模样？你的性格会不会伤害到叶怀远？”
叶漫余脑海里闪过叶怀远失落不安的表情，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你在这场比赛中担任的是什么？”
季云娅道：“裁判。不然你以为对比赛名次极为重视的陈楹为什么会让我来见你？”
是了，陈老师从来不会做不利于拿比赛名次的事情。
叶漫余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力涌上心头，沉默不语地垂头看让她着迷的钢琴。
季云娅趁机把冰凉的手覆在她小小的手上，一边领着她按下琴键，一边道：“既然答应要指导了，那自然装样子也是要装一下的。我亲爱的女儿，不同于陈楹对你的不放心，我很期待你的表演。”
听自己讨厌的人用着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语调在自己耳边说话是什么感觉？
叶漫余可以给出回答——没有感觉，因为她根本听不到。
在被握住手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就僵住了，虽然还是她的手指在触碰钢琴，但她丝毫感知不到钢琴的存在。她的灵魂仿佛脱出了躯壳，远远地望着像布娃娃一样任由摆布的肉身。
不要，不要！
叶漫余努力夺回身体的掌控权，推开季云娅，跑出了练琴室，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片刻，她抬起从挣脱季云娅之后就一直在颤抖的手，瞳孔骤缩，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升起恐慌。
待会儿的比赛怎么办？
她控制不了她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