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傍晚，染上暮色的咖啡店里客人寥寥无几。
叶漫余手覆在玻璃门上，目光几不可察地落在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上，在随她一起来的陈又照开口询问前，进了店。
咖啡店很小，但喜欢钢琴的店长还是在面积不大的店面里硬生生地放了一架钢琴，于是两人进门后毫不意外地被琴音扑了满面。
弹错了，这处弹错了，那处也弹错了。
从四岁起就开始接触钢琴的叶漫余和从八岁起开始学钢琴的陈又照刚让那琴音入耳就敏锐地辨别出了弹琴人的好几个错误。
叶漫余忍了忍，刻意忽略掉陈又照皱起的眉，恍若未闻地朝吧台走去，微笑着问收银员：“赵店长呢？”
收银员正在计算今天的营业额，闻声稍稍抬头一瞬道：“店长他有急事出去了，不过他让我告诉你们，来了之后直接去休息室等他就好。”
叶漫余点点头，回头一看。
休息室俨然就在钢琴旁边。
叶漫余：“……”
陈又照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不妙的情况，偏头看向叶漫余，犹豫道：“他，我们……”
叶漫余没搭话，略有些不耐烦地朝钢琴走去。
刚才她没怎么注意弹琴的人，走近了才发觉那应该是个和她同龄的少年人。少年人睫毛微翘，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漂亮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翩然起舞。
只可惜这么优越的条件却是被主人浪费了。
叶漫余一只手撑在钢琴上，一只手探过去按住少年的手，低声道：“别弹了，即使我很讨厌钢琴，也不忍心看它被人如此糟践。”
少年怔怔地抬起头，对上她仿若盛着星光的眼眸。
长按琴键发出的声音盖过了叶漫余的声音，陈又照只看到她眉眼弯弯，唇张张合合，极其温柔地在劝诫少年，听不见她说得有多不客气。
叶漫余话落，琴音止，陈又照走过去，看着少年道：“别长按着琴键，赵店长很宝贝这架钢琴的。”
全不顾是叶漫余在按着少年的手。
少年没有被两人的霸道行径吓到，曲起手指，把叶漫余的手撬起掀开，不疾不徐地问：“这钢琴是你们和赵店长共有的吗？抱歉，未经你们允许，就擅自动了你们的东西。”
这话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少年始终面无表情，语调也是平成一条毫无起伏的线，让人觉得没有一点诚意。
叶漫余被甩开的手顿了顿，考虑到和赵店长的交情和赵店长装修店面的不容易，还是按下了和少年起冲突的心思。
“没事，他又不在。又照，给他做杯咖啡。”叶漫余朝陈又照眨了眨眼，扭头看向少年，道，“这杯咖啡免费，就当是莫名其妙阻止你弹钢琴的赔礼了。”
少年有些困惑地问道：“不是因为我弹得难以入耳，你才不想让我继续弹的吗？”
挺有自知之明。
叶漫余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不显，把少年引到窗边的位置，柔声否认道：“刚才说的话没经脑子，别放在心上。虽然咖啡的赔礼很薄，但还是想请你原谅。顺便一提，要对你自己有信心，你弹得很好。”比我刚接触钢琴时弹得好多了。
“你是附近的学生吗？”叶漫余没给少年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拉开椅子坐下，托着下巴问。
少年点点头，道：“是。”
叶漫余习惯性上扬的唇角僵了一僵。
她准备的好几个可以延伸的话题全被这个“是”堵得死死的。
不过不聊也好，她对少年并没有什么兴趣，更别说刚才不小心触碰到钢琴时还让她回忆起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
叶漫余错开少年直直看过来的视线，目光落在咖啡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上。两人保持着这样诡异又奇妙的动作，一直到陈又照端着咖啡过来。
“你们这是，呃，你的咖啡。”陈又照弄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秉着少言少错的原则，她把询问的话咽了回去。
“谢谢。”
少年端起咖啡，贴近唇边，叶漫余分了一丝余光给这边。在少年入口前一秒，她仰头问：“又照，咖啡的颜色好像太深了，那你是不是忘了加奶和糖。”
陈又照和叶漫余配合坑人不是一两回了，闻言很自然地惊呼道：“啊，我好像确实忘加了！你先别喝了，我去给你拿。”
少年这时已经灌进去了一口，没有表情的脸因为极致的苦终于生动了起来。
叶漫余起身给他扯了一张纸递给他，歉意道：“抱歉抱歉，我们两个不常来这里，对做咖啡不太熟练。”
少年艰难地把苦味捱过去，抬眼扫过叶漫余的表情，却没发现任何破绽。
是他疑心了吗？总觉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捉弄。
少年正欲深入探寻两人的动作和表情，忽地瞟到店里的钢琴，眼眸一暗。
他不能再过分揣测别人的言行了。
“没关系，是我喝的咖啡太少了。”少年接过陈又照递过来的奶和糖，放到一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不早了，我先走了。很高兴认识你们。”
自叶漫余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这人就一直冷着脸，甚至暮色都不能为他添一丝暖意，于是叶漫余也根本无法知晓少年冷脸之下应是怎样的神色。
不过刚才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啧，怎么感觉这人又有脾气又没脾气的？
叶漫余唇边挂着笑地将少年送出门，说着“欢迎下次光临”，回忆起少年那一瞬短暂的气愤后浓浓的自厌情绪。
片刻，她反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把少年的事赶到脑海角落，进店收拾少年残留的垃圾。
“我来就行。”慢她一步的陈又照看着一向不喜欢处理这种事情的叶漫余正在仔细地清理着桌子，手忙脚乱地想要阻止。
叶漫余挡在她身前，头也不抬道：“你手不是被烫伤了吗？去涂点药膏。药膏在休息室柜子第三层左边放着。”
陈又照摩挲着小拇指内侧的那片红色，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是没问原因，转身去了休息室。
在很久之前，叶漫余还弹钢琴的时候，她以为这人就像天边的皎月，可望不可及。虽然那时叶漫余比现在笑的频率还高，却总让她觉得这人在神坛之上，和她之间隔着一道银河，是永远不可能和她扯上什么关系的，更别说像现在一样和她一起捉弄别人了。
不过事实证明是她之前的偏见太深了，相处得越久，她越感知到叶漫余是个会笑会闹，极其温柔细心的人。小拇指上的烫伤并不明显，若不是去拿奶和糖的时候碰到伤口产生了痛觉，可能直到伤口完全愈合她也不会注意到，可叶漫余却注意到了。
凉凉的药膏落在皮肤上，陈又照没有察觉到自己上完钢琴课后持续低落的情绪有了回转的迹象。
“赵店长。”
休息室外，叶漫余倚着吧台低头玩手机，听到挂在店门口的风铃响，抬起头和赵明庭打招呼。
赵明庭也凑过来和叶漫余一齐靠在吧台上，问“等了好一会儿了吧？怎么不进休息室坐着？”
“没多久，和你大概也就前后脚，没必要进休息室。”叶漫余道。
赵明庭眯着眼睛看了叶漫余一会儿，道：“我店里有监控。”
叶漫余哂笑一声，丝毫不尴尬地另起话题：“又照在休息室，我们来只是想当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赵明庭扭头看向前方，道：“为什么不让别人也见识见识你这副不可一世，格外有魅力的模样？”
叶漫余不在意道：“要从始至终都见的是我的同一面，那也算真实。况且你对于有魅力的定义是什么？明明所有人都更喜欢温柔的我。别说这个了，你就不对我们要告诉你的事好奇？”
赵明庭耸耸肩，道：“你们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我迟早会知道的。”
叶漫余站直身，朝休息室走去，道：“我觉得你比真实的我还要讨厌，我去叫唯一期待此次目的的人。”
“或许是我判断失误。如果不是你展现出来温柔的这面，你是不会和又照同时出现在我店里的吧？”赵明庭在她身后轻声道。
叶漫余连脚步都未停一下。
这种话在她心里掀不起任何波澜，除了早已被她加入黑名单的钢琴和她的爸爸，她还从未关注过任何人或事物的看法。
“药膏涂好了吗？赵店长来了。”叶漫余推开门，问。
“涂好了！”陈又照收好药膏，双手推着叶漫余的背走出休息室，小声激动道，“一会儿我该先说好消息还是先说坏消息？”
“坏消息吧，先坏后好，冲击力应该会更大。”叶漫余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道。
陈又照迅速采纳了叶漫余的意见，道：“那就先坏消息。”
叶漫余回头问：“你不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吗？”
陈又照摇头：“没必要，小余决定的一定是对的。”
叶漫余不知道陈又照对她的盲目自信从何而来，但眼看着已经靠近赵明庭，也不好再开口说什么了。
“我听漫余说，你们有事情要告诉我？”赵明庭略过陈又照放在叶漫余肩上的手，温和地问。
“对，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陈又照从叶漫余身后探出头道，“我先说坏消息。坏消息就是——，我们明天要开学了，不能经常来店里帮忙了。”
赵明庭轻皱着眉，颔首：“对于实在懒得招新店员并进行培训的我来说，这确实算个坏消息。不过你们算算你们已经有几天没来过了？”
“免费苦力你还挑！”陈又照撑着叶漫余的肩踮脚给自己涨气势，道。
“好好好，我理亏。那好消息是什么？”赵明庭举手投降，问。
陈又照又提起兴致，道：“好消息就是我和小余都在离店最近的那所高中上学，周末还是有机会来店里的。”
“高中升学，十六岁了啊。”赵明庭感慨了一句，突然感觉到不对，“升学院校和开学时间你们不应该早就知道了？怎么现在才说。”
“为了让你惊喜感更大一点嘛……”陈又照错开赵明庭谴责的目光，心虚道。
叶漫余收到陈又照传来的求救信号，完全将她遮掩在身后，抬头问赵明庭：“你怎么舍得让别人动你那架钢琴了？”
赵明庭愣了一愣，道：“你说他啊，听起来你对他评价不高，那我猜他心情应该不怎么好。他出身钢琴世家，受的是一流的教育，也和你一样被称作天才。只不过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弹琴水平极易受外界因素和心情影响，心情最差时弹的琴甚至不如初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