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6年夏,京城,军区大院。

    窗外的阳光升高了,一点一点照进屋里,照在老旧木桌那只褪色的搪瓷缸子上。

    搪瓷缸子显然用了有些年头,上头“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已经被磨损成“为人民月务”。

    白榆有些懵。

    前一瞬她一个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静静等待死亡。

    回想她这一生,她爸是组织部主任,她妈是文工团主任,嫁的男人门当户对又英俊体贴,大院里谁不说一声她有福气?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就想笑:这样的福气给你要不要?

    从小到大她妈就偏袒表姐秦心卉,在她妈眼里,秦心卉漂亮乖巧,是贴心的小棉袄,哪像她,嘴巴又倔又笨,从来说不出半句讨喜的话。

    前夫江凯确实长得高大帅气,和她还是青梅竹马,只是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笑过。

    刚嫁进江家时,婆婆总喜欢握着她的手,逢人就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疼,只是后来她被检查出不能生育,第一个变脸的人就是婆婆。

    那几年,婆婆和小姑子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说话阴阳怪气,总是把她挤兑得无地自容。

    起初她还会跟江凯说,可每一次他都让她忍,说多了他还不耐烦,觉得她斤斤计较不够大气,一点小事都要往心里去,后来她就不说了。

    不想说了,于是她便想着离婚。

    既然嫌弃她生不出孩子,那她干脆就不霸占着这个“屎坑”。

    可当时江凯正在升迁的关键时刻,所有人都劝她要顾全大局,小姑子更是反过来指责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就是被说了几句,江家都没有因为她不会生孩子而休了她,她怎么好意思提离婚?

    呵呵,又是顾全大局。

    当初结婚前一天,她撞到江凯和秦心卉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当时目眦欲裂五雷轰顶,第一个想法就是解除跟江凯的婚约。

    可她妈拿着剪刀抵着脖子以死相逼,让她要顾全大局,那个时间点闹出去,白江两家都会没有面子,秦心卉的一辈子也会被毁了。

    江凯当时也跪下来,红着眼睛说最爱的人是她,他只是酒后认错人,他跟秦心卉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只是盖着同一张被子睡了一个晚上。

    秦心卉更是指天发誓,哭着说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让她别钻牛角,更别辜负了两个爱她的人。

    她那时候蠢啊,看床上没有落红,便以为他们真的是“盖棉被纯聊天”,更多还是因为她妈一口一句“妈妈爱你,妈妈以后会好好补偿你”让她起了贪念。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妈就疼爱秦心卉多过她这个亲生女儿,她总说秦心卉亲妈跑了亲爸又腿瘸了,她这个做姑姑的自然要多疼她一些。

    于是每次出门,她妈总是抱着比她大一岁的秦心卉,而她却只能拼命踢着小短腿跟在后面生怕自己跟丢了;于是有了新衣服有好吃的,她妈也总是先给秦心卉,而她只能捡秦心卉吃剩的用过的。

    她迷茫过嫉妒过伤心过,最终都变成了浓浓的不甘心,导致她习惯性地讨好她妈,以为这样就能赢得她妈的爱,让她多看自己一眼。

    因此当妈说爱她说要补偿她时,她心动了。

    却不知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她妈不舍得毁掉秦心卉的一辈子,却舍得毁掉她的。

    她在江家忍着熬着,最终熬出了一身病,还不到三十岁就得了晚期乳腺癌,可在这个时候,江凯却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回来了。

    而那孩子居然是他和秦心卉两人生的!

    想着过往的一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昏迷的。

    再睁眼,她就躺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

    屋里热得像烤炉,洗得发白的枕头巾被汗水湿了一大片,依稀还能看出以前大红色的牡丹花纹。

    这是她出嫁前的房间,只是她嫁到江家不到半年,这房间就被她妈改成秦心卉的书房。

    以至于她每次回娘家都好像客人一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渐渐的,她也就懒得回来了。

    骤然回到十年前住的小房间,白榆除了懵还是懵。

    “铃铃铃——”

    客厅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电话声。

    难道不是在做梦?

    白榆恍惚了一下,脚下的功夫却没有耽搁,循着记忆走出房间。

    午时的阳光炙热地照进客厅来,墙上贴着主席的肖像画有些泛黄,客厅中央的电视柜上放着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

    这么小的电视机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可当下能拥有这样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在军区大院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

    白榆来到沙发旁边拿起电话,迟疑地喂了一声:“你好?”

    话音刚落,那头就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音:“小榆儿是你吧,我就知道这会儿你会在家里头。”

    听到久违的声音,一瞬间心尖尖仿佛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白榆鼻子酸楚得视野一片模糊:“奶奶……”

    “小榆儿怎么了?”许是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哽咽和委屈,那头的白老太一下子提高了嗓音,“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你那不着调的妈,还是你那个杵在白家不走的表姐,你跟奶奶说,奶奶帮你出气!”

    这种有人疼有人当靠山的感觉太久违了,久违得让人眼眶发热。

    只是上辈子奶奶并没有跟她说过这些话,当时她急着要给她妈和表姐送午饭,匆匆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谁知那一次竟成了永别。

    上辈子她跟奶奶并不亲近,甚至是有些埋怨奶奶,她觉得要不是她一出生就被奶奶抱走,她妈或许会对她更有感情,更不会把一腔母爱都转移到秦心卉身上。

    基于这个原因,加上为了讨好她妈,她平时有意无意疏远奶奶,直到奶奶走后给她留下一笔遗产,她才明白过来奶奶才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

    只是当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这也成了上辈子她最大的遗憾。

    压下心中的难受,白榆清了清嗓子道:“奶奶……我想你了。”

    甜言蜜语来得猝不及防。

    白老太好像被人塞了一嘴的甜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奶奶也想你,奶奶也想你!奶奶这就收拾东西去京城,奶奶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桂花糕、驴打滚和绿豆饼,现在还喜欢吃吗,你要是喜欢奶奶做了给你带过去……”

    听着奶奶絮絮叨叨细数她喜欢吃的东西,白榆心中也被塞得满满涨涨的:“我都喜欢吃,尤其是奶奶做的绿豆饼,我好多次做梦都被馋醒。”

    白老太顿时被逗乐了:“长这么大了还是只小馋猫,奶奶这就去把绿豆泡上,回头给你做一打,不,做两打带过去。”

    挂了电话,白老太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老眉一皱:“小榆儿那孩子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话,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能给白榆委屈受的,除了她妈秦正茵这世上没有第二人,那就是个脑袋进水的蠢货,居然不疼自己的孩子疼侄女。

    白老太想起秦正茵以往做的那些荒唐事情,目光渐渐幽冷。

    远在京城的秦正茵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方副主任被吓了一跳,随即关心道:“秦主任该不会是着凉了吧?”

    “我没事,”秦正茵摇头,看方副主任等人站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又到了下班时间,“这么快一上午又过去了,你们这是要去食堂吃饭?”

    方副主任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羡慕叹道:“不吃食堂我们还能吃什么,你以为个个都像你有个那么孝顺的女儿,天天下班赶回家亲自做饭给你送过来。”

    闻言,秦正茵脸上露出自得的笑意,嘴上却嫌弃道:“白榆那孩子性子又倔又不讨喜,也就只有孝顺这么个优点了。”

    “白榆那孩子多乖巧,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不说了,我们要赶紧过去食堂,省得去晚了没菜吃。”

    方副主任说着和其他人三三两两走出了办公室,只是一走出办公室,她脸上的笑容就变成了嘲讽。

    大家共事了那么多年,秦正茵偏心侄女的事情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不知道秦正茵糟蹋自己的亲闺女呢,中午就那么点休息时间,她偏要白榆回家做饭送过来给她吃。

    送给秦正茵也就算了,居然还要送去给秦心卉,摊上这么个亲妈,也不知道白榆那孩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秦正茵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一心等待即将送过来的午饭。

    这几天天气炎热,卉卉胃口不怎么好,她昨晚就叮嘱白榆做卉卉最喜欢吃的筒骨面,再搭点清淡又爽口的配菜。

    她往窗口眺望出去,心想这会儿白榆应该在路上了吧。

    **

    白榆没在做饭,也没在送饭的路上,她来到秦心卉的房间,深吸一口气走到大衣柜前。

    镜子里的她穿着一身军便装,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青春洋溢。

    只是额前厚厚的齐刘海遮住了半张脸,长期来回做饭送饭的奔跑,让她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整个人看上去像块土不拉几的煤球。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齐刘海,只是她妈说她五官长得太过娇艳,若不把五官遮起来,很容易给人造成不端庄的印象。

    她找来夹子把刘海往两边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镜子里立即出现一张五官立体美艳的脸,尤其一双眼眸水盈盈,仿佛秋天的日光被揉碎撒进了眼里。

    白榆带茧的手摸向自己的脸,嘴角微微动了动。

    原来十八岁的她,一点都不丑。

    光顾着看镜子里的自己,直到肚子传来饥饿声,白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

    转身要去厨房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前不久她大哥寄给她一条的确良连衣裙,可收到还没有穿过一次就被她妈拿给了秦心卉,因为秦心卉要参加文艺表演,正好缺一条裙子。

    可拿走就拿走,她妈还不忘打击她,“你皮肤黑,穿蓝色显得更黑,卉卉就不一样,她皮肤白,这裙子给她穿才不会糟蹋了。”

    想都这,白榆把连衣裙从衣柜里拿出来放进军挎包里,准备拿到单位找人卖了。

    的确良布料十分难得,这裙子款式又十分新颖大方,肯定有大把人抢着要。

    至于秦心卉没裙子参加表演?

    关她什么事。

    一走进厨房,一股香味就扑鼻而来,灶头上小火煨着筒骨汤,正咕噜咕噜地沸腾着,醇厚的香味不断地溢出来。

    白榆走过去打开锅盖,筒骨已经熬成了奶白色的浓汤,旁边的灶台上放着已经醒好的面条和切好的食材。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揉了面后突然头疼得厉害,熬不住便去床上躺了十几分钟,结果耽误了给她妈和秦心卉送饭,她妈当着众人的面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白榆嘴角扯了扯,把面条拿起来抻拉摔打了几下,然后拉成细面条下到汤骨里头。

    汤骨冒着泡,她搅拌了几下,把切好的香菇木耳和青菜丢进去,奶白色的汤底配着水灵灵的青菜,颜色煞是好看。

    浓郁的香味放肆地朝四面八方散发开去,蔡婶子被馋得连连咽口水,伸着脖子从窗口外头探头进来道:“白榆你又在做什么好吃的?味道老香了!”

    白榆把面条捞上来,又舀了一勺浓郁的汤底:“筒骨汤,蔡婶子你吃午饭了吗,要不我给你盛一碗?”

    蔡婶子摆摆手,眼睛却盯着锅:“不用不用,你还要给你妈和表姐送过去呢!”

    “从今天起,我不用给我妈和秦心卉送饭了。”

    说着她拿起一个空碗,往里头舀了满满一碗汤面从窗口递出去。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蔡婶子脸上笑成花,同时没忽视白榆刚才直接叫秦心卉的名字,“以后都不用送了?你妈这是良心发现了?”

    说着她的眼睛骨碌碌扫过白榆的脸,这才发现她今天的打扮跟往日不一样,虽然只是把刘海给夹起来,可整个人看上去好看了不少。

    可惜就是皮肤黑了点,记得小时候白榆可是整个军区大院长得最白的小孩,那皮肤比豆腐还嫩上三分呢。

    “蔡婶子不用跟我客气,再说了,以后我还有事情要拜托蔡婶子您。”

    白榆轻笑了一声,对蔡婶子的问题不置可否。

    蔡婶子是军区大院出了名的碎嘴子,东家长西家短,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人不喜欢她。

    不过这种人也有好处,只要用对了地方,就能成为一把无往不利的刀。

    蔡婶子一脸热情:“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只要婶子办得到的,一定帮你搞定!”

    得到应承后,蔡婶子这才满意端着筒骨面回自家去。

    白榆在桌边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唆了一口面。

    面条劲道有弹性,被浓郁的筒骨汤包裹着,满嘴咸香,好吃得人几乎把舌头给吃下去。

    木耳清脆爽口,香菇吸取了浓汤的精髓,每一口都是鲜,就着浓汤,她慢慢把分量不少的面条吃了个底朝天。

    走出门口准备回单位上班时,她的目光突然扫到放在鞋柜上的一双鞋子,那是一双丁字搭扣的白色女式小皮鞋。

    是江凯送给她的。

    只是这鞋并不合脚,每次穿都会把她的后脚跟磨破皮,可为了讨好对方,她从来都没提过。

    想到这,她把小皮鞋拿起来一起放进军挎包里头。

    不合脚的鞋子终究只会伤了自己。

    早就应该扔了。

    **

    文工团。

    方副主任吃完午饭睡了一觉回来,一进单位就看到秦正茵正黑着脸在质问电话那头的人:“你怎么到现在还没送饭过来?”

    白榆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凉凉传来:“因为我不想送。”

    不仅今天不想送,明天后天,以后都不想送。

    秦正茵的脸又黑了一个度:“你不送饭过来,那我和卉卉吃什么?”

    “吃——屎。”

    走过秦正茵身边正好听到这话的方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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