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嬷嬷一大清早特意过来请霍长旌前往老夫人院里共进早膳。
人刚跨进院子,从舟早已立在廊下守候,像是料到她会到来一般,笑意吟吟地躬身问了句安。
贺嬷嬷迟疑地看着从舟问:“世子呢?”
“贺嬷嬷,真是不巧,世子不在。”从舟直起身子手垂在两边作乖顺样,“世子一大清早便过去裴府,同裴郎君商讨十五那日的马球赛事宜。”
裴侍郎家和卫国公府同在一条街上,裴家三郎裴淮卿同霍长旌总角之交,从小关系深厚。
贺嬷嬷不疑有他,正准备离开之际,墙角树上一阵簌簌的树叶晃动声响。贺嬷嬷狐疑地往那处一望,还没瞧出个大概,从舟就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状似不经意却巧妙挡住贺嬷嬷的视线。
“贺嬷嬷天色不早了,老夫人那少不了您近身服侍......”从舟朝她一拱手,略有催促的意思。
“你啊,净跟着世子胡闹。””贺嬷嬷也不说破,用手指戳了下从舟额头,又看了眼天色,朝阳的金光铺陈一地,不再耽误就带着人离开。
霍长旌藏身树上被丰茂枝叶遮掩,眼看贺嬷嬷带人离开,他从树上一跃而下往花园的方向去,路过嶙峋怪石堆砌起来的假山,他一时兴起干脆在里面躲了起来。
从舟告诉自己傅澄之一大早便去了他祖母院中请安,霍长旌知道贺嬷嬷走这一趟,无非是这老太太想给他们俩制造相处的机会罢了。
霍长旌躺在平坦山石上,枕着手臂望向碧波无垠的蓝天,偶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划过上空,更添春日生机。
他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想到他祖母此刻定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十分舒畅。净给自己添堵,那他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让我开心我也不让你得逞。
急促的一声惊叫在园中乍然响起,但声音的主人克制得极快。
霍长旌弹坐起身,等了片刻仍没有其他动静,好奇地从山石层叠的间隙看了出去。
只见傅澄之和陆襄两人正站在岸边,两人神色激动,似乎是起了争执。
霍长旌剑眉一拧,急忙从假山跃下,朝着岸边步履如飞。
傅澄之的视线瞄到一个来势汹汹的身影,转头看清那人后,心如擂鼓一般。
来了好些天,终于见到霍长旌本尊。
他如今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面如冠玉,眉宇间透着股傲气。身姿挺拔清瘦,身穿蓝色宝相花纹襕袍,腰束镶玉革带。
一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模样,同她在监控画面上那个冷漠狠戾的戎装青年判若两人。霍长旌俊朗的容貌让傅澄之的心没有分寸地乱蹦了几下。
“你又想做什么?”
触及她的目光霍长旌脸色凝沉,横在两人中间将陆襄护在身后,语气冲得令人不适,傅澄之那颗惊艳的心瞬间平静如水。
想起下人间的谣传,傅澄之故意往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看了几眼,嘴角挂着丝冷笑反问他:“这个‘又’字何故?”
见她一脸讥诮,霍长旌挑眉看着傅澄之:“你好不容易痊愈,怎么的又离水边这么近,不怕又掉下去?”
前些天从舟告诉他,下人间谣传傅澄之因嫉妒陆襄所以把她推下水。虽然她整日哭哭啼啼地令人厌烦,但霍长旌知道傅澄之不是那恶毒之人,她不喜陆襄是真的,推她下水却是绝无可能。
陆襄离他很近,隐隐闻到一阵白檀香气,她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两步,语气生硬地说:“长旌表哥,你误会了,我与傅娘子在这说会儿体己话。”
“体己话?”
霍长旌显然不信,他拧着眉头对着傅澄之又是一番质问:“我刚刚都看见了,傅澄之,你想怎么样?你寻她麻烦不是一回两回,该适可而止了。”
傅澄之攥紧双手,陆襄看出来她的意图,冲她微微摇头,傅澄之只好作罢。
真想揍他一顿。
霍长旌见她气愤归气愤神色却颇平静,自己倒是愣了一下。换作平日他这番语气态度,她必定委屈得绞着帕子抽泣起来。
他不禁打量起傅澄之,她今日着一身藕荷色衣裙,衬得肤白胜雪双颊绯红楚楚动人。只是这张白璧无暇的面孔此刻正对着他吹胡子瞪眼,没给什么好脸色。
府上所有人都知道霍傅两家有联姻之意,人人都夸傅澄之娴静温婉,淑慧端庄,与他乃是天作之合。
听得多了,他开始厌倦这套说辞,也开始厌恶她这个人。
傅澄之幽幽道:“小人之心!我与她可是一同落了水,共过患难的交情,这次我们平安度过,我诚心邀陆娘子同我一起去大佛寺祈福,这也是叫寻她麻烦?”
霍长旌沉吟不语回头向陆襄确认,见她眨眨眼然后连连点头,才姑且相信自己冤枉了傅澄之。
他唇吻翕辟几回,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傅澄之见他吃瘪的样子冷呵一声,顺势扬长而去。她走得特别着急,好几次都踩着裙摆踉跄了脚步,最后索性提起裙角,小跑了起来。
陆襄见傅澄之一溜烟跑了,也找了个理由告退。
留下霍长旌在池塘边吹着冷风,他往边上的大石一坐,望着傅澄之离去的身影心生郁闷。
这俩人平日里话不投机,陆襄嫌弃她多愁善感的矫揉做派,傅澄之又看不惯她舞刀弄枪骑马锤丸的洒脱作风。
居然还能约着一起去祈福?
霍长旌自然地把她俩人代入自己和李庭,如果叫他同水火不容的李庭把酒言欢,他宁可去跳曲江。
......
傅澄之终于在十五这天出了门。
她生平第一次为了出门而激动得睡不着,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天时才终于睡下,可没睡多久就被宿云叫起来梳洗打扮。
宿云心灵手巧地给傅澄之梳了个双鬟髻,又取出嵌石榴色宝石钿头钗插于髻中。
栖霞则为她换上菡萏色衣裙,肩搭天水碧花缬帔子,整个人十分娇俏灵动。
栖霞满意地捧起铜镜让傅澄之过目,她只囫囵看了眼就阖上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宿云推开窗看着天色催促。
“娘子,我们走吧。”栖霞拥着傅澄之走出屋外。
天刚蒙蒙亮,天上还有稀落的几颗星,淡淡薄雾在空中弥漫。耳边不尽传来窸窸窣窣的洒扫声,仆人正忙着拭擦廊中的雕花护栏,见着傅澄之穿廊而过,遂停下手中动作对她屈身行礼,待她走过又接着忙碌。
马车早已停在门口等候,陆襄在车厢内掀起帘子冲傅澄之淡淡一笑。栖霞小心搀扶着傅澄之上车,待她坐好又将食盒和她常看的书籍一应放置妥当。
作为一名闺秀想出门,没有比上香礼佛是更合适的借口了。
留给傅澄之的时间不多了,她今天一定要知道五玄山究竟在何处。
傅澄之趴在窗沿看蒙蒙天色泛着青灰的微光,突然叫住了栖霞:“......这离大佛寺有多远?”
“大约一个时辰。”
栖霞见傅澄之恹恹懒懒地,笑着轻声哄她:“待祈好福,我们可以去东市的跃庭楼吃果子,就吃娘子最爱的单笼金乳酥,水晶梅花糕,雨露团再来一壶扶芳饮,可好?”
“东市?”陆襄惊喜说。
“金乳酥?”傅澄之精神一振。
傅澄之和陆襄齐齐眼前一亮,眼角眉梢的笑意在脸上盈盈荡漾开来。
小娘子们难得出门一趟,自然是要尽兴而归的,栖霞也受到她们兴奋的情绪感染,心中也多了几分欢喜。
马车平稳地在路道上驾驶,傅澄之和陆襄止不住好奇,一左一右偷偷地掀起一角帘子,观赏着这个时空的长安城。
跟着车外的嬷嬷慧眼如炬,一下子就捕获到傅澄之露在帘后的眼睛,重咳了一声,傅澄之讪讪一笑放下帘子。
路途漫长,加上傅澄之一夜未眠,未出城门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大佛寺。
山中的参天古树高耸入云,大佛寺的殿堂楼阁被隐藏在这片幽林深处。
陆襄仰望着绿林中崭露出来的飞檐翘角叹道:“果然是深山藏古寺。”
傅澄之没她那么诗情画意,随意地抬头看了一圈。山中天朗气清,空气带着薄露,凉津津的令人心旷神怡。
她和栖霞跨进寺里的第一道山门,绕过围满稚童撒鱼食的放生池,来到香火鼎盛的大雄宝殿。
时值十五,殿内挤满诚心礼佛的善男信女,他们跪在蒲团上手举清香恳诚祷念。
佛台前檀香环绕青烟袅袅,诵经声绵绵不绝。
上完香,傅澄之跪在佛前,虔诚跪求佛祖保佑她的计划顺顺利利。
栖霞也跪在旁边的蒲团上,虔敬地祷告,求佛祖保佑自家娘子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姻缘顺遂,完了还邦邦磕了两个响头。
两厢一对比,显得傅澄之的诚意非常不足。她正准备重新跪下也磕几个响头,却被栖霞一把拉起,拥着她跟候在一旁的小沙弥去佛堂点平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