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如果有一日,一个陌生人上来就对宋婉说“你师父死了”,她铁定二话不说直接一拳打的他找不着北。

    在她心里,她师父跟她娘也没什么两样了,这跟直接对她说“你娘死了”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她师父可是个道士,还是个会武功,会术法的道士,在这个人均不会术法,寻常人没机会学武的朝代里,师父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这不是咒她师父死吗!

    宋婉觉得她还打少了,得再补一拳。

    但真的有那么一天,有个陌生人上来就对宋婉说——她师父死了。

    宋婉瑟瑟发抖。

    怕的。

    她想极力缩小自己的所在感,让那个陌生人不要再注意自己了。

    显然,不可能。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

    只有那一个陌生人和她……一个鬼,在三面是梨花林,一面是红墙围着的池塘边站着,她姑且不算,她飘着。

    要是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因为在这里待了三天,待得太无聊了,没人和她说话,就祈求上天——给她来个人吧!谁都可以!

    宋婉看着对面的陌生人,不敢动,真的不敢动!

    那人面容和蔼地,温和地,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宋婉:更可怕了!

    就在半炷香前……

    宋婉照旧待在南禅寺外梨花林里的池塘边,照旧坐在她的老朋友身上——长满青苔的石头,它与她已经很熟了,毕竟已经三天了!照旧只能跟池塘里唯一会出声的那对青蛙夫妇发发牢骚。

    “大斑点……”宋婉唉声叹气。

    “大斑点”是宋婉给两只青蛙里一只有大斑点的青蛙取的名字,她给大斑点的媳妇取名叫“小绿”,别问宋婉为什么能确定那俩青蛙一雄一雌,她开心就好,她太苦了。

    宋婉哀愁道: “已经三天了,陆安时和兰贞表妹已经在南禅寺待了三天了!净智大师的弟子不是说他师父不出两日就会回来的吗!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

    大斑点: “呱。”

    “对吧,你也觉不可理喻是吧。”

    不怪宋婉开始跟青蛙说话,毕竟她已经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宋婉已经在这片梨花林这片小池塘不分昼夜,寸步不离地待了三天,此间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只有她一个鬼。

    不是宋婉不想离开,是她离不开啊。

    三个月前,宋婉在陆府拂风院的病榻上沉沉睡去,醒来却发现自己在覃兰贞的房里,那时她没有反应过来,只当自己是像话本里那样魂魄离体了,还希冀能遇到高人送她还魂呢。

    但是这一小小希冀在宋婉发现自己这个魂魄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温度,嗅不到气味,甚至离不开覃兰贞六丈的那日就被打破了。

    覃兰贞是宋婉相公陆安时的表妹,幼时对他有恩,后覃家落败,父母双亡,投奔了陆家。她自小体弱多病,常年困于病榻,需要静养,为此陆安时求了他父亲,让她住在陆府偏于一角的四时院。

    一个常年困于病榻的姑娘,一个不怎么能见到人的院子,六丈禁制,宋婉要如何才能碰到个高人呢!

    宋婉意志消沉了很久,终于,在一日遇见了转机。

    覃兰贞出门了。

    那日宋婉见覃兰贞勉强打起精神,出了四时院。

    宋婉兴致勃勃地跟着覃兰贞,来到了陆府祠堂,宋婉还奇怪来这干嘛,却不想她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牌位。

    宋婉安慰自己,至少给她剩了个魂,总还有点希望不是吗。

    会好的。

    ……

    好个头!

    这下成鬼了!

    但像宋婉想的那样,上天还是给她留了点希望的,她后来果真陆续恢复了听觉、触觉、嗅觉。

    再到后来,陆安时带着覃兰贞到南禅寺寻净智大师求医,宋婉这个鬼也跟着。不恰巧的是,净智门下的弟子告诉他们,师傅出门云游了,但一日前突然传信来说,若有有缘人前来寻医,让他们在寺内住下,就道他不出两日便该回来了。

    既然如此,陆安时和覃兰贞只好在寺内住下,宋婉本以为自己也能蹭住,没想到哇。

    这个寺庙它搞歧视!

    它歧视鬼!

    它不让她进去!!

    宋婉与覃兰贞有六丈的禁制,宋婉离又离不开,只能在南禅寺的外围,而且她还不得不随着覃兰贞在寺内的位置变化位置,只为保持她与覃兰贞能达到的最近距离。

    待覃兰贞在寺内安顿好,宋婉也在梨花林安顿好了。

    “要是净智大师云游回来,把兰贞表妹治好,我就能跟着兰贞表妹离开这了!”

    “不用再盯这片梨花林,不用一天到晚也盯不出一个人。”

    她讨厌孤独。

    “唉,不行的话,上天啊,给我来个人吧!谁都可以!”

    大斑点像是不想再听宋婉的牢骚了,咚的一声跳进了池塘,小绿也夫唱妇随跟着离开了。

    “宋姑娘。”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宋婉惊讶,真的给呀!不过怎么还能有人看得见她?

    她抬眼望去,缓缓起身。

    是个陌生人,还是个和尚。

    宋婉瑟瑟发抖。

    来南禅寺的第一日,宋婉是看见过几个和尚的,但他们都看不见她。

    此时那个和尚不仅看见她了,还一口叫出了她的姓。

    宋婉不期待还魂了,只盼别被超度就好。

    她还有未尽之事,她不想死。

    那温和的声音继续说道: “节哀,你师父圆寂了。”

    宋婉半点不信,怎么会,师父不是出门游历了吗,那和尚定然是框她。

    莫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宋婉知道的便有一个,说了不出两日,结果三日也没回。

    宋婉默默挪向了远离和尚的那头。

    和尚见宋婉不做声,以为是接受不了师父已经圆寂,便微笑着静静等宋婉缓和过来。

    空气寂静,和尚的目光看得宋婉害怕,她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便开口问道: “大师怎么称呼?”

    “贫僧净智。”

    原来陆安时要来找的净智大师就是他,说不准真会些术法啊,完了。

    宋婉尽自己毕生之力力求自己的脸看起来人畜无害,假作悲痛: “净智大师,能否告诉我师父她为何圆寂?”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净智长叹一声: “我与你师父乃是故友,四个月前她突然找到我,说她的徒弟遭了大难……”

    说着,他往怀里掏了掏,像是要拿什么东西。

    宋婉的表情凝固了,难道要动手了吗。

    “咦——怎么找不到了?” 净智冲宋婉歉意一笑, “抱歉啊,宋姑娘,还请稍等片刻。”

    说罢他低头开始往怀里仔细翻找。

    “不急不急,大师慢慢找就是。”宋婉是真心的。

    净智翻了半天,估计是没找到,他又开始往自己衣袖里的翻,翻了半响。

    宋婉听声音叮叮当当的,这大师兜里是装了多少东西!

    净智见宋婉盯着他袖子,面色发窘, “之前出门云游,这才回来,东西是带了多了点”,像是为缓解尴尬,他“哈哈”了两声。

    更尴尬了……

    好在净智终于找到了。

    是串紫檀念珠。

    宋婉看净智一只手的手腕上已经缠着一串菩提念珠了, “这是?”一串不够还要两串!

    “哦,贫僧的术法只是小成,要完成故友遗愿,还需借助旁物,两串念珠加持着,才好施展。”

    宋婉心想,完了。

    老天果然没放过她,要彻底完蛋了。

    见宋婉面上依旧费解,净智回想起方才是有话未说完来着。

    “故友说她徒弟遭了大难,病入膏肓,性命危在旦夕,虽然她看出她徒弟重病是被歹人下了尾生咒所致,但术法已经完成,她也无法解除,只能另寻他法。下尾生咒的歹人还未找出,她怕想解除术法的自己也恐遭不测,托我日后看护她那徒弟一二。”

    听到这,宋婉睫毛微颤,双拳紧握,喃喃道, “师父……”难道师父真的……

    “但就在前一个月,故友又找到了我,见她四月前还是满头的乌发已成了白发。她说自己为徒弟施了禁术,大限将至,可这个禁术还差最后一步才能完成,她来不及施展了,望我看在多年的情谊上完成她的遗愿。”

    “我追问她施的是何禁术,想着能不能为她消除反噬。”

    净智摇了摇头,像是对宋婉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怅然道: “你师父她这人啊,就是不爱亏欠人。听我这么问,还冲我说,施展这禁术的最后一步,不会对我有所反噬,并将这串紫檀念珠送给了我。”

    “这么多年情谊,谁会与她计较这些。”

    “你师父是与我说过不要同你讲这些的,施展术法的时候最好不要让你知晓,我却不想。”

    “我与你说这么多,是不想她这一番心意除了我,当事人却一无所知,更是希望你身体恢复后,能保重身体,你师父是希望你能活到白发苍苍那天的。”

    听净智说了这么多,宋婉信了,真的信了。

    她想问问净智她师父的墓在哪……

    可还没等她问出口,净智已经手持两串念珠手指快速结印,霎时发出刺眼的白光。

    不对,宋婉突然想到, “更是希望你身体恢复后,保重身体。”这术法莫不是要身体活着,才能施展!

    “有问题!大师,有问题啊!!!”宋婉心急地冲净智大喊。

    白白茫茫的一片中,宋婉隐隐约约听到净智卡顿的声音。

    “什……什么……”

    “我的身体已经死啦!!!!”宋婉拼尽全力大喊。

    但这只是宋婉以为的,在术法的作用下,她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自以为的大喊也只是喃喃自语。

    “这还能……”

    “还……能……活……得……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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