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经过了立夏，京都上午的日头，却依旧带着凉意。
微风阵阵，带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香，肆意飘扬。
京都偏西北的位置，峥嵘街的正中，是平顺王府的后门。
王府周围的地界，并不算繁华。
不过好在，毕竟祖上辉煌过，府里的景致还保留着从前的精致豪奢。
尤其是后院内，一道道高墙分割出数十个小巧精美的院子。
而此时每个院子门口，都站着两个体型粗壮的婆子，她们面色肃然冷漠，不近人情。
那是府中管家向妈妈派来的，为的就是不让院里的人出去。
最末尾的会香院内，婢女春红在院子里站着，仔细地听着院外的动静，面露憧憬：“小娘，外面真热闹，婢子真想出去看看。”
阿花放下手中的绣绷，望向窗外远处，活动了一下眼睛。
“今日是将军宴客，我们出去，万一惊扰了贵客，那还得了。”
这将军，说的是平顺王的儿子秦建羽，如今的飞虎大将军。
平顺王今年四十有八，虽说后院有不少妻妾，但膝下却只有王妃所生的一双儿女。
儿子秦建羽长大之后参了军，战功连连，被圣上亲封为飞虎将军。
此次宴客就是秦建羽收复了西疆之地，班师回朝，圣上龙颜大悦，特让他在王府之中设宴三日，犒劳军中将士。
府中王妃不在，后院由向妈妈管理。
怕她们外出走动扰了秦建羽的心情，向妈妈便下了令，让她们不准私自出院门。
春红走回来，趴在窗台上：“听说永安王也来了呢。”
“永安王？”
哪怕过去数十年，阿花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学技艺，也知道这永安王的身份。
他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两人相差将近二十岁，所以圣上对他极其疼爱。
据说圣上自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几乎当亲儿子来疼的。
亲母是太后，兄长是圣上，姊姊是长公主，永安王的身份，是阿花做梦，都不敢梦到的。
阿花回过神来：“那般尊贵的人物，也不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
春红也知道阿花说得对，看她眼睛布了些红血丝，便拐了话头：“王爷昨日差人送了好多诗书，小娘别绣了，歇歇眼，看看书罢？”
王府中除去两位侧夫人，如今还有五位小娘。
这五人中，只有阿花能识书写字，平顺王平时爱附庸风雅，张罗了很多珍本孤本送来。
“拿来吧。”
选择诗书，阿花从未后悔过。
她出身不好，家中贫困，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因为幼时长相清秀，被花楼的老妈妈相中，用十两银子买下了她。
和她同一批的，还有将近二十个姑娘。
她们被关在京郊一个偏僻的庄子上，学习琴棋书画歌舞唱乐。
管事的老妈妈深谙训人之道，让姑娘们自己选择要学什么。其她人选了比较风雅又显眼的歌舞唱乐弹琴奏曲，阿花选了诗书。
在同期又娇又媚能歌善舞的女孩子中，阿花并不显眼。
也是因为此，她才在最后，被买到这个败落的平顺王府。
不过能到如此的地步，阿花已经很满足了。
虽说王府的后院有女人也有争斗，但最起码阿花以后的人生，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沦落风尘，强颜欢笑去伺候那么多人。
手中的书刚翻了两页，春红从外面走进来：“小娘，门房那边来报，您老家来人了。”
阿花的手指捏紧书脊。
沉默了两瞬，刚想找理由不见，又听春红说：“向妈妈说，您可以见她们，不过只给了半个时辰。”
阿花默默叹口气：“让他们进来吧。”
和以前一样，来的是阿花的母亲丁姚氏，和二妹妹桃花。
春红把人领进屋，连水都没倒，又迫不及待去院中听动静。
对她此等松怠的行为，阿花心中并无怨言。
屋内只剩下了她们母女三人。
二妹妹桃花率先开了口：“大姐！这里真大，院子真好看，不过规矩也太多了，还要搜身，还让我们等了半天，我都快饿死了。”
阿花把桌上的糕点放到她面前：“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说完又看向丁姚氏：“娘，家里如何了？”
上次见面，还是在花楼的时候，丁姚氏跑过来说祖父又要去赌坊，把阿花攒了许久的银子要走了。
丁姚氏让桃花慢点吃，看阿花没招呼自己吃，讪讪地从盘子里拿了一块白玉糕吃着。
桃花嘴快，还不忘告状：“祖父中风了，现在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大夫说让他躺着少走动，他现在可赌不成了。”
语气很是幸灾乐祸。
丁姚氏乜视着她：“少说话。”
又舔着脸朝向阿花：“如今你是大不同了。真没想到，你能成为王府的小娘，咱们丁家，可真是祖坟冒烟了。”
桃花也跟着点头：“爹在村里腰板都直了，还放了鞭炮呢。”
阿花无声地抿了抿唇，等着她们接着说。
盘里的糕点吃完，丁姚氏终于开了口：“阿花，你在这吃香的喝辣的，能不能.....你祖父瘫了，耀祖要去书院读书了，那可是烧银子的地方。他是你亲弟弟，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一句关心她的话也没有。
阿花虽说早就习惯了丁姚氏如此的做派，但王府不比花楼，行事说话处处更要谨慎。现下听她这么说，还是有些心寒。
她把准备好的钱袋子拿出来放到她们面前。
“这里吃喝虽然不用钱，但到处都是人情，我只有这些，你们先带回去用吧。”
丁姚氏掂了掂钱袋子。
桃花的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目光落在阿花头上的玉簪：“姐，你赏我个簪子呗，我回去和村里的姐妹好好炫耀一下。”
房里的贵重东西，都登记在册，不能随意拿出去，防的就是她们偷出去变卖。
阿花从首饰盒里挑了四支不起眼的簪子：“回去给祖母和大妹妹，还有娘你们四个，一人一个。”
桃花眼睛盯着她头上的那支：“可是我想要那个！”
阿花摸了一下头上的玉簪，那是王爷前几日刚送来的，已经过了向妈妈的眼，不能随意送人。
阿花刚想解释一下，丁姚氏伸手打了一下桃花的胳膊：“给你你就拿着，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桃花噘着嘴，有些不服气地低头。
只这么一会，春红就走了进来：“小娘，时间到了。”
阿花起身：“春红，帮我送客。”
春红：“婢子问过向妈妈了，她说小娘可以送她们出去，不过只能到内院围墙处，再往外就不行了。”
阿花：.....
我谢谢你啊。
母女三人出了会香院，来到内院围墙处。
围墙足足有两人高，隔开了内院和外院。
墙外有一片湖，湖的对面，就是王府待客的地方，此时虽说已过了热闹的时辰，但依旧有丝竹喧闹之声。
阿花站在原地，客气地寒暄片刻之后，目送她们离开。
脚步声远去，身影拐了弯，便彻底消失在眼前。
这一走，下次见面，应该能撑一两个月吧。
站在原地松口气，正准备转身回去时，余光却看到对面湖面上，正站着一个人。
阿花心尖猛然一跳。
再仔细看去，原是站在湖边亭中。
湖面泛着水韵，弥漫到空中，遮住了亭角，才给了她错觉。
那人一身浅青色圆领长袍，玉冠束着长发，面容俊秀白皙，气质矜贵，看着像个被教养很好，无忧无虑的世家贵公子。
想来应该是秦建羽宴请的客人，阿花朝他盈盈一拜，起身走向墙内。
好好的休息了一个下午，晚间的时候，前头总管过来传话，平顺王组织家宴，让后院所有夫人小娘们，全都去前院赴宴。
想来应该是让大家，尤其是和秦建羽之间碰个面。
听说秦建羽不喜欢平顺王后院的女人们，阿花素着一张脸，就连衣服都选了极淡的颜色，准备今晚默默无闻，轻轻地来，悄悄地走。
她的长相在一众小娘中并不出众，只能算得上清秀。唯一的亮点，就是眼神中无意识透出的媚意，和她本身的书卷气相斥，却又凸显一种矛盾的美，吸人眼球。
若想压制，只需敛了眼色，时时注意，倒也不难。
阿花有信心，今晚能躲过去。
谁知刚出门，就看到他们父子从门口对面经过。
看方向，像是从后院的主院过来的。
那是顺王妃的住所。
顺王妃如今还在西山的寺庙修行，已经六年多没有回来过了。
阿花的心颤了一下。
对比着如今还在庙里吃苦的亲母，和眼前刚被王爷接回府里的‘新欢’，这个飞虎将军的心情，可想而知。
阿花对着两人屈膝福礼：“拜见王爷，将军。”
平顺王伸手虚扶她起来。
“快起，阿花，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儿子，秦建羽。建羽，这是你花小娘。说起来，她今年刚十八，比你还要小两岁呢。”
平顺王笑得，满脸的褶子。
阿花顺着他的目光，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飞虎将军秦建羽。
他看起来可不止二十岁，脸上肤色偏黑，有些粗糙，双眼却炯炯有神，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时，看着像是鹰隼的眼，似乎一下就能透过她的身体，看穿她的心思。
吓得阿花立刻避开他的目光。
还止不住的心跳如鼓。
下一刻，只听他似笑非笑的声音：“花小娘？”
音色很低，在阿花的身边盘旋，像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一样。
阿花不由得向右跨了小步，把半个身子藏在平顺王的身后。
“是。”
秦建羽一声讥笑传来。
阿花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见面前平顺王向和她相反的一侧挪了半步。
这一挪，让阿花整个身体，暴露在了秦建羽的眼前。
就像是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站在了高大威猛的猎人面前，阿花顿时觉得全身发麻，僵硬着四肢，不知该如何反应。
三人中间，有片刻的，诡异的沉默。
好在平顺王很快又说话：“啊呀，快到时辰了，我去前院看看饭食都准备好了没有。”
话语轻松，好像方才的诡谲，不是他造成的。
言罢，他转身向前走去。
秦建羽却是停在原地，丝毫未动。
阿花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深紫色的长袍下摆，和露出的黑色绣金靴头。
隐隐的，阿花有种感觉，这个王府真正的当家人，并不是王爷，而是他的儿子，秦建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