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说起翰林院编修,本就是由殿试的榜眼探花任职,放话本里都是翩翩风流的神仙哥儿。可今日曹濋皓难得散值早,顶着俩黑黢黢的眼圈儿,三魂七魄不知少了哪几条,本打算卷他一齐去瓦肆听曲的同僚都被他这忙碌起火的模样惊到。

    琅王赵鄞恪受诏回朝,绝不仅是表面所见的封赏事由,最重要的是幽州疆外岐狄国以西数十附属小国的地势堪舆及人情风土,由曹濋皓与两位使节、三位老史官不眠不休连夜编撰,堪堪起草了个书录。

    “我这回必须得睡足五个时辰,还要好好吃一顿才行。”

    乘轿回到曹府内院,女使三思伺候他换了官服,又听闻三妹妹在闫大娘子的踏春诗琴会上救人落水之事,不禁右眼乱跳。也不顾上佩戴幞头,仅用玉簪束发,披了件直掇就往画影轩走。

    结果正好撞见曹姝意和曹姝悠这对曹家的卧龙凤雏从饭碗里抬起头,到嘴的羊肉差点滚落在地。

    “你俩这是把侯爵府别苑的后厨给抢了?”兄妹二人连问话都完全一致,开头就把话茬哽住。

    “自然是侯爵府感激三姐姐英勇,送,送的吃食。”曹姝悠当然不会说是她甩手甩腿儿去人家后厨化缘来的。

    “二哥哥今日怎得这么早?放心,全给你留了的,我俩绝不吃独食。”曹姝意似被矮凳烫得跳起身,驾轻就熟给自家二哥的桌前加碗加筷,眨眼间就堆满了饭菜、斟好了酒水。

    曹濋皓困倦地半阖双眼,淡然环视四周,很快便皱起眉头,端起酒盏随口道:“木架上两件千金裘,也是侯爵府为了感激你赏赐的?”

    “哼哼,那可是玦王和琅王两位殿下赠予三姐姐的。”

    “噗,咳咳咳。”曹姝悠炫耀似的一嗓门儿差点害得自家二哥被半口酒活活呛死。

    “曹姝悠,你似乎很得意,怎么不敲锣打鼓上大街去说。”

    曹小四乖乖闭嘴低头吃饭。

    视线又转到曹老三这边,半晌不语的无声更是难捱,曹姝意又是点头又是陪笑,使出了浑身的卖乖功夫。

    “我在思考,这几日都城茶余饭后最火热的几件事,有几件是你俩干的?”

    “怎么会呢?有也是我姐犯的事儿,跟我没一丁点儿关系!”

    “曹小四你这个泼皮,少血口喷人了,顶多就一,两件跟我有关!”

    “曹姝意,还真跟你有关系啊?!”

    兄妹三人在矮桌上他指她,她指她,拍桌瞪眼、摇头哀嚎,几乎要将画影轩的屋顶掀翻了去。

    “感谢爹爹和阿娘把你生得体壮如牛还能吃,不然我今日就得给你殓尸了。”

    “体壮如牛还能吃……”曹姝意被噎了个结实,简直要气晕过去,指向虚空的手指颤抖着,“二哥哥,你再这么说我,咱们兄妹缘分就到此为止。”

    曹濋皓笑着摇摇头,“快吃饭吧,吃饱了再找你算账,算完了账我还要睡足五个时辰。”

    曹家家训,天大的事儿不能耽误吃饭。语罢,兄妹三人几乎用相同的姿势端起碗筷低头风卷残云。

    ***

    从三品云麾大将军曹奉宪共有二子二女,长子英武勇猛、三女与四女也是自小活泼好动的性子,唯有次子好学,颇有曾外祖父遗风。曹姝意很少听母亲说起她那位配享太庙的外祖父,只隐约知晓其精通纵横术和帝王术,曾官拜太子太师。

    所以曹姝悠那句“咱兄妹四人的聪明脑子几乎都生给他了”倒也实在,但曹濋皓有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毛病:他是个棋痴,还喜欢观棋多语,就是不知为何从未被人打死。

    湛卢轩的腊梅幽香,然仅见梅枝不见花,红木榻中间摆棋一局,对坐两人。

    曹姝意双手捧着茶盏,圆润和气地将踏春诗琴会的前因后果粗略讲述一番,唯独隐瞒了上一世的记忆、以及鎏仙阁之事,“当时池边只见我和高家姑娘二人,听见呼救声后实在来不及细想,就飞奔去救人了。”

    身着青竹绣纹直掇的曹二郎正盘腿坐在座塌上把玩指间白子,他的面容似皎月无暇,却有一股袭人气息。

    “你有没有想过,若真如六殿下所说,独自赴约,那呼救之人又从何而来?三思,换茶。”

    他话音刚落,三思便端来新茶,替两人换完茶后顺势瞥过盘上弈局,差点咬了舌头闪了腰。

    这棋局简直烂得让人无从置喙,她没想到这两个臭棋篓子竟能下满半个时辰还不分高低,甚至有些扑朔迷离,让她这个女使都为胜负捏一把汗。

    “二哥哥的意思是,六殿下自己故意跳的池?”

    “当机立断,撇清谋害未来太子妃的嫌疑罢了,所以你落水后立马获救……我想在场几位都心知肚明,只有你还在那儿傻乐,真当自己是个恩人了?”

    曹濋皓品评完今日之事,又对自家三妹妹的棋艺指指点点,什么“动则必战,与敌相抗,不用其智而专斗力”,说得曹姝意面红耳赤,反倒下出一步好棋。

    “二哥哥,为何你要跟高家姑娘说我喜欢玦王殿下?害我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诶诶诶,不可不可,我要悔棋。”他火速提起方才两子,又重新下了一回,继续说,“我当然是……随口胡诌的,你绝对不可能嫁入高家。反正都城每五个大家闺秀就有三个喜欢玦王,很寻常呀,你难道不喜欢吗?”

    曹姝意手中黑子忽然滑落在地,她瞥了一眼却没想去捡,轻声嘟囔:“不喜欢,还不如嫁给高卿涟她二弟呢,年龄也相仿。”

    “你可知,我带你与阿悠来都城的原因?看似科举入仕,实则是作为质子,替官家挟制拥兵北疆的父兄。”曹濋皓的目光静谧而威严,瞬间的高寒不容置喙,“如果北乾有公主,我早已是驸马,可惜官家只生了四个皇子,除了东宫和未行冠礼的六殿下,其余两人可都盯着你呢。”

    “……你现在还觉得玦王和琅王赠你貂皮狐裘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已经死过一回的曹姝意立即明了其中利害,但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遍体生寒,脊背发冷。

    “哎呀我吓唬你的,官家也不一定有这个意思。”曹濋皓伸手摸摸她的头,又顺势悔了一棋,厚颜笑道,“姝意,承让了。”

    他终于在悔棋三次后险胜了。

    曹姝意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二哥,你我兄妹缘分已尽,告辞。”

    ***

    王都大琰城北郊外有一座灵山,山中有古刹名曰“天宁”。这座寺庙自修建以来从未开过正门,相传自北乾开国以来,以各种方式缘由薨于寺中的皇亲国戚两只手都数不完,怕正门大开泄了龙气。

    历朝的八卦说来玄之又玄,但并不妨碍帝王将相大手一挥砸金砸银,把万佛正殿修葺得金碧满堂。寺庙中高僧云集、译经传法,佛光普照,每日来往香客比肩继踵,哪怕是夜晚依旧灯火通明。

    万佛殿后方山阴面的林中有一间禅房,常年待着个受持八关斋戒的近住女,一双目瞳碧玉炅炅,绝非是中原人的样貌。寺中僧人有意将此处当做禁地,久而久之就少有人烟,倒是清静。

    今儿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禅房外圈立了许多玄甲暗卫,如木如雕半分不动。禅房内诵经之音汩汩入耳,身着金丝玄纹深衣的赵鄞恪对窗正坐,一笔一字誊写佛经。

    前日从闫大娘子的踏春诗琴会上纵马离开,被赵鄞忻卷去泛舟游河。见他倚于船舷独自豪饮,将琴歌舞乐当做过眼云烟,帝都天字号风流人物忽然笑道:“找到没?在我鎏仙阁遇见的小娘子。”

    “不必再找了。”

    “噢,那就是找到了。”赵鄞忻笑眯眯地凑近他说,“是哪个?三哥做主,送给你了。”

    尽饮的酒盏缓缓降下,鹰隼般的凤目挑起,似有三分冷漠七分调侃,反问道:“她既非物品,亦非皇兄之物品,三哥要如何送我?”

    短暂沉默过后,赵鄞忻突然将手中杯盏砸向抚琴的优伶,漠然斥责她:“弹错音了。”

    一时间舞乐戛然而止,船上仅余那位少女的伏地叩首之声。

    “无妨,换个曲子,继续。”赵鄞恪开口吩咐。

    直到他重新递过酒盏,玦王赵鄞忻的神色才恢复如常。河岸两边灯火亮起,从水中映照出两人斑斓心思。

    三皇兄知道吗?曹姝意喜欢他这件事,所以才能说出“送”字?赵鄞恪下笔渐快渐急,誊写佛经的字迹方始潦草。

    无论是高卿涟提起时她慌乱的神色,还是激烈晃动的马车厢,抑或是蜷于厢门旁边的深情凝望……每样都是真,每样都做不得假。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出现在他的梦中,扰他心神。

    提笔如金,一字错、整副佛经就誊废了。赵鄞恪将墨迹随意涂抹在纸上,一片片一道道,很快就晕染成眼底黑色的焰火,黑色的深渊。

    他甩开毛笔,将纸张揉成一团。

    诵经之音也停了,布衣女子捻动佛珠走到他身旁,温柔地抚摸后背:“心都乱了,还抄什么佛经。”

    “正因为心乱,才要抄佛经。”

    “抄佛经解不了你心乱。”

    “母亲。”赵鄞恪忽然转身望向女子碧蓝色的双眼,轻声说:“我在疆外见过舅舅了,他要我寻机会送你回家。”

    女子却忽地捧住他的脸,眼眶发红、面色狰狞道:“琅王赵鄞恪,永远都不许再私下联络我的母族,也不允许提回家二字,否则我到死也不会见你,滚出去。”

    “阿娘,我……”

    “闭嘴。”

    赵鄞恪起身叩首拜别,闻得诵经声渐起,见女子坐上蒲团再不回首,便独自离开了禅房。

    待亲卫匪炎近前,见他神色骇人,顿了三息才说:“宸妃那边有动静了,说要召曹家三娘子进宫面见。”

    似乎是错觉,匪炎觉得他提起曹家三姑娘时,琅王殿下的脸色能稍微好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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