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底的广元城，今日终于停了雪。
阴云密布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半个日头藏在云里，依旧没能赶走寒意。
街道上的雪都被扫了干净，露出青灰色的地面，偶有小摊贩大声叫卖着冬日很受百姓欢迎的烤红薯与栗子。
若是往常，洛伞定会兴致勃勃买上一些吃。
可如今，她只会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就在方才，她亲自去衙门接了裴瑾。其实哥哥是要她等裴瑾身体好些，再带他去做衣裳，但她却不想听。
步入裴瑾所居的厢房时，她正看见他正和一名衙役攀谈，脸上带着稚嫩的笑容，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
倒是很会接近旁人。
看见她后，他匆匆走了过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着叫她小姐。
当着别人的面，洛伞也没展露出不耐，叫他出了门。
马车开始走后，她撩开帘子，便看见他老老实实跟在车后，眼里带着流光溢彩，好奇般不停张望着四周景色。
看见有人骑马经过，他还会回头追着去看。
像一只误打误撞，从森林中闯入这世界的动物。
洛伞冷笑。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车停在城内最知名的成衣铺子前，洛伞刚刚弯腰，撩开帘子，便见那瘦弱的少年，已经弯腰，趴在了地上。
这是要她踩着他下车？
洛伞没动，冷着脸：“不必了，你这样的小身板，我怕我被摔死。”
裴瑾抬起头，清澈的眸底微微颤动着光彩，从地上爬起，含笑道：“是。”
“……”
他方才那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以为是她心疼他？
洛伞心中腹诽了一阵子，没忍住，进门前，忽然回头看向他：“我是真的怕你摔到我。”
裴瑾望着她，唇角弯起弧度：“自然，阿瑾岂敢怀疑小姐。”
语气带着温柔的笑意，如同柳叶尖拂过湖心般的无意。
前世，裴瑾从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洛伞盯着他，忽而感觉眼前这人的不同，却没多想，只冷冰冰的回过身。
进了成衣铺子后，那掌柜眼尖，见是知府的妹妹来了，忙叫人准备了一把椅子摆在那里，上前极其热络的同洛伞说着话。
“小姐来的正好，我们店里新进了一批料子，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花样。”
洛伞道：“不必了，你带他看看吧。”
掌柜的侧眸朝着那少年看去，见他身形瘦弱，穿着的分明是普通的衣衫，却长了一张格外清俊矜贵的脸。
她好奇他是谁，却也知，做生意不该问的别问，便笑吟吟走上前，对那少年热情地说道：“小公子，那就跟着我来这边看看吧。”
“有劳了。”裴瑾颔首。
在他随着掌柜看料子时，洛伞便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桌上那盆绿梅看。
小巧的花苞颜色极淡，若不注意，是分不出那是绿色的。
她素来喜爱花，只是却更偏爱那热烈的红梅。白梅，她不喜欢，总觉得太素净。
若是将来能前往南诏国定居，她要在院子里种满鲜花。听说那里四季如春，繁花之盛应该不亚于广元。
构想到以后的无忧生活，洛伞唇角浮现一抹笑意。
这抹笑容落入掌柜的眼中，她转了转眼珠，道：“若二小姐喜欢那盆绿梅，今日便带会府里吧，当我献给小姐的。”
说着，便带着曲意逢迎的笑容走来。
洛伞素来不爱和商户打交道，今日你收了她的礼，明日说不准她就要上门求事，一来二去，就难办了。
于是婉拒道：“我可不好夺人所爱。今日有事在身，还要快些回去。阿瑾，掌柜的家中布匹，有没有看上眼的？”
话到最后，已经重新转回了正题。一边说着，洛伞一边那椅子上起身，走到裴瑾身边。
“都是极好的料子，一时间看花眼了。”裴瑾沉声。
洛伞也不想多浪费时间，垂下目光，扫了几眼那几款时新的花样，随手指了匹青色柳叶纹的缎子。
“就这匹吧。”她说。
“小姐的眼光果真好。”掌柜的笑呵呵地附和道，叫了小二拿尺子给裴瑾量尺寸。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买一匹，洛伞又随手指了两匹料子，一匹松石绿，一匹湖水蓝，叫人一起给裴瑾做了衣裳。
挑完后，她侧目看向一边量尺寸的裴瑾。
少年温顺的站在那里，身板挺直的像棵小白杨，任由小二摆弄着自己。
小二：“公子把双手伸直。”
裴瑾：“哦。”
小二：“公子转过身。”
裴瑾：“哦。”
见惯了从前裴瑾横行霸道的暴君模样，再看他如此千依百顺的乖巧样子，洛伞觉得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她一直盯着裴瑾看。
少年量好了尺寸，转过身，便撞到了她意味不明的目光里。
他一顿，至少在他的认知里看来，这个眼神，可绝对算不上是友善。
反倒，阴沉沉的。
裴瑾失笑。
看来大小姐对他的意见还很根深蒂固。
…
付了银子后，洛伞从成衣铺子离开。
因着屋内燃着炭火，她在屋内时并没有觉得冷，也忘了从夏枝那里取来狐裘。只是一出门，冷意便扑面而来。
她冻得浑身一颤。
正欲回头取来狐裘，侧眸却见几个孩童在树下玩闹，一个比一个力气大的去踢树干。
树身微微颤动，枝头上那满满的皑皑白雪，便像下雨一般，沙拉拉地从树下落了下来。
洛伞就站在那棵树的枝头下。
见状，她不由得蹙眉，缩了缩脖子，只盼雪不要砸到她脸上。闭上眼睛祈祷时，那冰凉的寒意却并没有如期而至。
“小姐。”清晰的少年音从她耳边传来：“没事吧？”
洛伞一顿，鼻尖也在此时感知到了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愣愣地转头望去时，便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裴瑾。
他就站在她身边，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地低眸看着她。两只手抬起，分别抓着狐裘的一角，在点点白雪突然落下时，为她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洛伞本能反应想要远离他，可那几个孩童作势又要踢树。她一惊，身体便从远离，变成了靠近。
她往裴瑾身边避让，肩膀撞到了他的身躯。
夏枝反应过来，立刻皱着眉去赶走了那几个孩子：“去去去，一边儿玩。”
几个孩子嬉笑着跑远了。
洛伞这才松了口气，抬头便见裴瑾落下了手臂，将她的狐裘搭在臂弯上，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上面的雪。
她静静道：“你把我的狐裘弄脏了。”
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刻讲出，未免显得不知好歹。可若要洛伞给他什么好脸色，更是不可能。
而裴瑾也并没有不悦，只是温声道：“是阿瑾的错，还望小姐原谅。”
就是这样，连一丝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洛伞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前世回楚之前，他也不过就是话少，可如今性格竟像只小绵羊般。
她不知道该说他能装，还是他真的后来性格大变。
“罢了，给夏枝吧。”洛伞扫了扫袖间落上的雪花，朝着马车大步走去。
她想，无论是伪装还是蛰伏，都改变不了他本质上心狠手辣的事实。
而她要做的，也只有赶走他这一条路。
而那站在原地的少年，眼底划过一抹晦暗。
与此同时，脑海中响起清晰的机械声音：“警告，攻略人物对您的好感度已下跌至-10%，当好感度跌破-100%，任务宣告失败，您将被剥夺黄金业务员的等级。”
“……”
居然又在下降。
少年轻叹。
大小姐总是对他十分防备，看他的眼神都如同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按理说，如今这个时期的原主，并没有展露暴虐的一面，为何她会这么讨厌他？
难道之前裴瑾得罪过她？
他垂眸，眼底狐疑。
…
两日后的上午，成衣铺子的伙计带着做好的衣裳，送到了沈府。
不让他们送到衙门，是洛伞当时特意和掌柜嘱咐过的。
她要亲自把衣裳送去给裴瑾。
夏枝端着那三身上好的成衣料子，放在了洛伞的面前，彼时她正小心翼翼的制作簪子。
一根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银簪，却别有洞天，顶端可以按压，另一头则遍布密密麻麻的小孔，按压顶端后，藏在簪身中的淬毒银针就会被射出。
这暗器，是当年她委身燕王时，从他暗器阁中所学，如今刚好拿来用来给哥哥防身。
只是时日已久，洛伞也有些不记得具体步骤。
尝试了几次之后，还是只能从里面射出一根银针。
苦恼之下，她先将簪子放下，转而看了眼那做好的衣裳。
“倒真是精细。”洛伞抚摸着草木青色的男装，见那柳叶绣的都如此栩栩如生，眼底不由得掠过寒光。
这么好的衣裳，给那疯子糟蹋真是可惜了。
她低声：“夏枝，我要你准备的安魂香准备好了吗？”
夏枝从袖中拿出小木盒，放在她面前，道：“奴婢在今早从挽香阁买来的，倒是赶得巧，那掌柜说，就只此一份了。”
“嗯。”洛伞打开那香盒，小指挖出一点，放在鼻尖细嗅。
尚未熏过，已经让她有了几分倦意。
若是仔仔细细的熏过……
她丢下小指上的香料，用帕子擦了干净，声音淡淡地：“明日衙门招工，你让阿瑾明早来一趟府里，换上合适的衣裳，大抵会更顺利些。”
夏枝颔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