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曲

    “我说怎么这猫半天都不见,原来是躲到床底下去了,等我把它捉来。”曼娘甜软的声音传来,迈着柔缓的步子朝帷幕后走来。

    猫赖在床底不肯出来,薛竹隐也不能躲进床底,情急之下,她拿起桌上的面纱带上。

    曼娘脚步顿住,语气惊惶:“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我、我是新来的琴师,走错房间了,因听见说话的声音,来不及出去。”薛竹隐含糊自己的嗓音,低着头,眼神回避。

    顾修远走过来,弯腰将猫儿从床榻底下抓来,笑道:“这猫忒不老实,到处乱跑,现在被逮住了。”

    橘色的小奶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肚皮朝天,无辜地张着自己的四肢在空气中扒拉。

    小猫一直喵喵叫,爪子朝薛竹隐扑腾。薛竹隐小心地向后退了两步,顾修远反倒抱着猫儿上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顾公子,这房间里突然闯进一个人,您看……”曼娘问道,她看着薛竹隐的眉眼,目光下移,疑惑地问道:“这面纱……”

    这面纱,明明是她的。

    他轻轻笑了笑:“是新来的吴尤吧,你没走错,是我让你来演奏的。”

    薛竹隐有些意外,见他神情自若,不像是认出自己来的样子,但“吴尤”此名,分明是“乌有”。

    顾修远指了指右侧:“琴在那边。”

    薛竹隐佯装无事,轻轻喏一声,挪着步子走到琴旁,端坐下来:“公子与曼娘想听何曲?”

    他手摩挲着下巴,似在思考,半晌说道:“就弹柳进士新近作的那首《定风波》吧。”

    柳进士流连勾栏瓦舍,混迹于歌伎琴师之间,作了不少俚俗靡艳的曲子词,在酒楼市井间处处传唱,为一般的读书人所不耻,她虽有所耳闻,但也不喜这等轻浮之词。

    薛竹隐板起脸:“奴婢愚钝,从未听说过此曲。”

    曼娘尴尬地笑了笑:“这首曲子也才刚流行,她刚来不会很正常,不如我来弹吧。”

    顾修远伸手拦住,笑得春风和煦:“琴弦粗糙,怕是会磨坏了曼娘的玉指,我来教她。”

    曼娘的神色变了变,随即含笑道:“还是指挥使体贴。”

    薛竹隐不情不愿地要起来给他挪位置,顾修远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去,坐在她身后。

    她闻到顾修远身上的草木清香,他吐出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后。

    薛竹隐起了鸡皮疙瘩,正欲推开,顾修远伸出双臂将她环住,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她的手掌上,抓住她的指尖去拨琴弦。

    她如同一具硬梆梆的木偶,被他操纵者去生硬地拨弦,名贵的桐木古琴,被她弹得干涩枯槁,有如伐木。

    曼娘似乎是听不下去了,冲顾修远尴尬地笑了笑,摇着扇子走到窗子边看街景。

    “放轻松。”顾修远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陪我弹完这一曲。”

    又被他占了便宜,薛竹隐给他一记眼刀,心内咬牙切齿,她现在可以肯定,顾修远已经认出她来。

    没听到苏泠烟的下落,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弹着弹着,薛竹隐很快冷静下来,她偷听到了顾修远的秘密,他竟然一点也不慌张?

    不如先配合他,再徐徐图之。

    她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手指跟随顾修远的指引去拨琴弦,琴音清亮顺畅。

    曼娘转过来,那戴面纱的“琴师”被拢在顾修远的怀里,低头弹琴,眼神认真专注。

    顾修远躬身去屈就她,看着她的侧脸,嘴角噙着不自知的笑。

    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

    她心里酸酸的,将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

    一曲奏毕,薛竹隐如释重负。

    顾修远松开她,慢腾腾地站起来,含笑道:“你可以走了,下次还找你弹。”

    薛竹隐瞪他一眼,一言不发,姿态倨傲,转身走出了房间。

    房间内,曼娘犹豫地问顾修远:“那是顾夫人?”

    她那日遥遥见过帘子后她的半张脸,其实已经没什么印象,加上薛竹隐今日穿的是男装,若不是顾修远对她态度暧昧,她绝猜不到。

    顾修远心情颇好,还望着门外,嘴角弯起:“可能是看我来这里,吃醋了来找我的。”

    曼娘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薛竹隐看起来丝毫没有吃醋的样子。

    她只好转移话题:“身为女子却着男装,姿态端严,举止谨然,薛侍御果然不凡,我和她比真是差远了。”

    顾修远这才注意到曼娘的情绪异样,他转过身来,温声道:“你这些年在丰乐楼长袖善舞,搜集了不少情报,你也很好,不必和她比。”

    曼娘怀着一丝希冀看向他:“公子当真觉得我好吗?”

    顾修远避开她的眼神:“你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在意我的看法。”

    曼娘懂他的意思,心有酸楚地点点头,说道:“那日在酒楼我看公子走得着急,一时糊涂,就……”

    顾修远伸手制止她:“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你本分做事,以后那位不会亏待了你。”

    离开酒楼后,薛竹隐直奔东宫,她要把顾修远的事情告诉林穆言。

    还没到东宫贤正殿的门口,林时远远地就迎上来,和她热闹地寒暄:“薛侍御最近可好?虽说天气转热了,还是该多穿些。”

    薛竹隐一边走一边敷衍道:“劳公公惦记,太子可在贤正殿?”

    林时拦在她身前,尴尴尬尬地笑着:“太子现在在里头,只是他有些头痛,不大舒服,我去通传一声。”

    薛竹隐只觉得奇怪,她在东宫向来是畅通无阻,怎么今日还要林时去特地通传?

    虽是如此,她还是等在殿外,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外的景致。

    时值五月,春花次第开放,贤正殿外花团锦簇,月色溶溶,池塘边波光粼粼,朦胧夜色的笼罩下,她看到池塘边有个高大的架子。

    像是……秋千?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太子尚未娶妻,身边也无侍妾,怎么会突然多了一架秋千?

    沿着石板小路向前走,穿过水边的亭子,她仔细瞧了瞧,真的是一架秋千。

    林时出殿外来找她:“薛侍御,可以进去啦!”

    薛竹隐刚踏进殿门,就闻到沉水香淡雅的气味,还混合着一股难以言说但是肯定不好闻的气味。

    许是头痛的缘故,太子脸颊有些潮红,他捂着太阳穴,一副难受的样子。

    薛竹隐见状关心道:“表哥既生病了,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林穆言强撑着说道:“不妨事,我们也有一阵子没见了。你来是有什么事?”

    “表哥昨日找我,说和秦江有关,究竟是什么事?”她问道。

    “我听说你当市训责秦家家奴,想劝你收敛一些。如今你离开御史台,得想办法调回去才行。”林穆言神色沉郁,缓缓说道。

    “是,我会想办法。”骤然被调离御史台,她确实也没法向太子交待,她想起来,又问:“昨夜表哥没来议事殿,是去了哪里?”

    林穆言咳了两声:“我昨晚突发风寒,怕传染给你,身体又实在不适,林时说你回去了,我就睡下了。”

    “昨夜我并未回去,而是被人关在了议事殿内一整晚,我怀疑东宫有奸细。”薛竹隐说道。

    林穆言皱眉:“此事你就当没发生过,交给我来查。”

    “好,还有就是,步军司都指挥使顾修远,就是我新嫁的那位,我怀疑他背后有人扶持。”

    林穆言:“这话怎么说?”

    薛竹隐便把她今日听到的都和林穆言说了,并分析道:“顾修远才回边关,可他对京都的势力变化了如指掌,还有曼娘这样精细的探子,而且他之前突然就进了军营,背后一定有人助力。”

    林穆言点点头:“这件事我也吩咐下去,让他们查一查。”

    薛竹隐:“对了,查到了上次那个救我的子吗?我想着他武艺高强,可以当我的护卫。”

    林穆言含糊道:“就是个江湖侠士,没踪没影的,上次找到他之后给了他一笔酬金,现在也找不到人了。”

    薛竹隐有些遗憾,突然间,她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肠胃像是要被饿扁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卯后便跟着顾修远,还未来得及用晚饭。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没吃晚饭,吃些桌上的点心就好了。”

    林穆言将桌上的碟子递过去,薛竹隐拈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刚入口她便愣住了,这味道,和之前苏泠烟为她做的太像了。

    “这是马蹄糕,”薛竹隐不无感慨地说道,“以前我去看望苏泠烟时她常常做给我吃。”

    林穆言神色古怪,勉强地笑笑:“这不过就是寻常的江南糕点罢了,到处都是。”

    “对了,顾修远为苏泠烟赎了身,可他把人藏在外边不让我知道。”薛竹隐接着说道。

    “我们可不能让她去做个外室,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顾家在京都的宅子,想托你手下的探子再找找,可有什么宅子是最近才住了人的。”

    “老师的事情,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我想问问你,找到苏泠烟之后,我们如何安置她?”林穆言沉吟半晌,突然问她道。

    薛竹隐想得豪气,她现在担起照看苏泠烟的责任,一定要让她事事顺遂的。

    “她是老师的女儿,也就是你我的妹妹,她同我在顾府一块生活,要是想嫁人,我们就为她物色亲事,要是不想嫁人,我一辈子养着她。”

    “我头有些痛,今日你与我说的事我都记下了,你且先回去吧。”太子揉了揉额头,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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