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

    翌日,国史院门口,老周停住马车,又把书箱递给薛竹隐,唠唠叨叨:“如今不比从前,大人您可千万要收收性子,别和他们计较。”

    老周就爱操心,都说一路了,薛竹隐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闭嘴:“我有分寸,让你办的事可要记得。”

    国史院坐落在皇宫偏僻的一角,与存放书目的文澜殿紧密相连,主要是为前代修史,由当朝宰相领头,但宰相向来事多,不过偶尔来看几眼。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顶头上司监管,修史院的编修官向来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乐得清闲。

    薛竹隐到国史院点卯时,只有几位同僚在案前,茶水换了几道,书却不见翻一页。

    还有一位从故纸堆中抬头瞧她一眼,点点头便算招呼,她带着些崇敬的目光瞧过去,前辈看的书不过是诗话一类,与修史却无什么干系。

    “不知掌修吩咐我做些什么事?”

    “这里有些残损的古籍,你便整理整理,誊抄一本新的吧。”

    “让我抄书?国史院难道没有请专门的抄手来抄吗?”薛竹隐有些震惊,抄书并不需要什么技巧,宫里向来是请人干的,二钱银子一天。

    “你初来乍到,对修史的事情尚不熟悉,再说,你的字是跟着陈如寄学的,不抄真是可惜了。”

    薛竹隐真是无语凝噎,她好歹也有些学识,却要和那些临时雇来的抄手干一样的活。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挽了挽袖子,将那一大沓书搬到案前,就开始校对抄写。

    那些古籍在文澜殿存放已有百余年,纸张发黄发脆,上面的墨迹也洇入纸里模糊不清,抄了一个上午,她眼也花了手也酸了。

    掌修见她全都抄完,挥挥手又让人搬来一摞旧书让她抄。

    同屋的编修百无聊赖开始比赛作诗,她在抄书;夕阳透过窗格照在案前,她还在抄书。

    直到关门的小吏要来上锁了,薛竹隐这才发现天色不早,她急急忙忙地将案上的古籍搬回文澜殿的架子上。

    文澜殿高大古朴,殿里摆着一排又一排的木架,上面存放着传承数代的古书。

    她顺着架上的标目寻过去,找到书籍原来存放的地方,书籍在下层,她需要把上面摞着的一叠书搬开,把书放到下层,再将上层的书摆上去。

    上层的书存在一个个书套里,暗黄水纹锦布的装裱显示这些书套内存放的古籍皆稀有珍贵,有价无市。

    她垫了脚尖去够,双手捧着书套往下搬,书套却意外地轻,没有它该有的重量。

    薛竹隐有些诧异,她打开书套检查,里面只有一册书。再去掂旁边的书套,还是重的。

    书套上的明目写着此书共有五册,明目上没有其他说明,也就是说这套书被放在这里的时候就是完好的。

    只有一个可能,文澜殿有人窃书。

    而且这人只敢偷有书套的古籍,留下一个空壳,而且分散着偷,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在这文澜殿里,成日与古书打交道最多的,就是从国史院的编修官与宫外请来的抄手,窃书的人应该就在这中间。

    文澜殿与国史院皆不许编修官将古书带出宫,窃书贼必是每日回去时偷偷将书带在身上。

    要抓住这个人,只要检查出入文澜殿与国史院之人的行囊便可。

    薛竹隐心里有了主意,不动声色地将书放回原位,转身回家。

    老周在国史院门口等了她多时,一见到她便又滔滔不绝:“姑爷他今日睡到巳时才起来,又磨磨蹭蹭地出门了,我和老顾打听,是去步军司了。”

    说到这里,他面露担忧之色:“大人让我盯着姑爷,不会是他在外头有人了吧?”

    薛竹隐皱了皱眉:“他竟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他身负管理三衙护卫京都之责,怎可如此懒怠?”

    老周慌张地捂住嘴:“没有没有,姑爷不过就是偶尔睡个懒觉,一定是他平日里太累了!”

    薛竹隐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忽地又停下,她正想问老周,只听见老周在马车外兴奋地大喊:“哎大人,你看那是姑爷!”

    薛竹隐掀开帘子,见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顾修远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慢悠悠地从人潮中穿过,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眉头一挑,跳下马车,混入人群里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街上的行人一簇一簇的,顾修远的背影时不时没入车流中,她身在人群里眼界有限,不时便跟丢了。

    好在街道宽阔,顾修远总能在她着急的时候翩然现身,到了拐弯的地方,为避着车流,他还颇有耐心地控着缰绳原地打转,给了她跟住的机会。

    走走停停小半个时辰,顾修远在搭起彩楼欢门的丰乐楼前停下,随手把马鞭递给迎上来的小厮,而后进楼。

    她抬头一看,他乘她马车那日,曼娘就是在这楼上唤他。

    原来是找自己的相好来了,薛竹隐有些失望,她原以为顾修远一定会去看苏泠烟,只要跟着他,总会找到苏泠烟在哪。

    没想到这顾修远狡兔三窟,还挺雨露均沾,有了新欢不忘旧爱。

    见顾修远进去,她也迈步跟了进去。

    酒楼内正中的舞台上笙歌靡曼,歌伎在台上吹箫弹阮,甜软的嗓音唱着时下流行的曲子,以此招徕顾客买酒。

    她今日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身宽松的文士袍,不少歌伎都将她当成初来此地寻欢的士子,频频向她抛来秋波。

    薛竹隐只当没有看见,留心着顾修远的去向,他对这里很是熟稔,径直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厢房的门就不见了踪影。

    她目光紧紧跟着顾修远,认准他进的那间厢房。

    二楼人来人往,要想混进顾修远所在的厢房,很容易就被小厮识破。

    她要是想大大方方地进厢房,当然也可以,小厮不认得她,总认得她袖中的象征着编修官的牌令。

    再不然,她作为顾修远的夫人,唱一出捉奸的大戏也是可以的。

    但她来这丰乐楼,是为了跟住顾修远,看看能不能从他和曼娘的对话里套出苏泠烟的住处。

    薛竹隐看着来来往往的仆婢和小厮,有了主意。

    她不疾不徐地上了二楼,从顾修远所在厢房路过时,状若无意地从袖中漏下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脚步却有意放慢。

    门口侍立的小厮见地上陡然多了一张银票,也不管守门之责了,争先恐后地去抢。

    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穿着灰色短打的小厮说是自己先看到的,穿着褐色短打的矮瘦小厮身手敏捷,率先捡了起来。

    吵闹之声愈演愈烈,惊动了房中的人。

    顾修远推门出来,不紧不慢地问赶来的管事发生了何事。

    他环视一周,薛竹隐赶紧将自己的身形掩在柱子后,见他神色如初,才放下心来。

    顾修远冲房内之人招手:“曼娘,你的人吵起来了,出来一下。”

    曼娘闻声走出房门,柔顺地站在顾修远身后,。

    厢房门前此刻聚拢了一大群人,吵架的小厮,赶来的管事,闻声推门看热闹的顾客,乌泱乌泱一大群人。

    趁场面吵闹混乱,她像一股烟溜进了曼娘的房间。

    厢房雅致靡丽,房内的案几上两杯茶尚在冒热气,两人当是对坐饮茶。

    重重纱帘掩住床帷,洒金明灭的小山屏隔开另一个世界,薛竹隐小心收敛自己的步履,平定自己狂跳的胸口,躲到了屏风之后。

    门口又安静下来,刚刚她制造的闹剧收场,顾修远和曼娘重新又回到房间,屏风外传来他们交谈的声音。

    薛竹隐感觉自己的指尖血液有些涌动,隐隐有些兴奋。

    她自小循规蹈矩,光明磊落,从没做过什么偷鸡摸狗的行径,如今居然顺利地溜进了别人的房间里,偷听他们的对话。

    她想起昨晚顾修远一脸醉态又眼神清明:“只要能赢,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她现在就是不择手段吧。

    顾修远不露痕迹地朝纱帘后看一眼,吹凉眼前的热茶,沉声吩咐道:

    “宁州最近押送马纲,郭解门生庞松为宁州知州,他在其中做了些手脚,等负责押送花石纲的纲官到了京都,我会安排他来丰乐楼,你届时要从他那问到原本马纲里的上等马都去了哪里。”

    “知晓了,不知那位最近可有什么计划?”曼娘又问。

    “喝茶,这个不急着说。”顾修远像是卖关子似的,斟了杯茶,不再说话。

    “工部尚书庞博之子庞统似是对娇娘有情,那娇娘正和左谏议大夫张瑞的侄子张方平欢好,您看……”曼娘语气试探地问他。

    “张瑞现在在郭解面前压庞博一头,庞统此人又是个懦弱的,生不出什么风浪,不必管了。”

    “是,大人可真是洞察人心。上次您吩咐我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人去做了。”

    “事情办好以后,手脚干净些,别留下什么痕迹。”

    他在边关五年,对京都的势力变化似乎了然于胸,还有这个曼娘与顾修远说话间颇为疏离,不像是他的相好,倒像他的手下。

    她想到上次顾修远伸手接住曼娘丢下来的外袍,上面还有她的口脂印……薛竹隐抖了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主仆身份也挡不住他们之间存在不正当的关系。

    曼娘还提到“那人”,顾修远背后似乎另有其人,这个曼娘也听他号令。

    他们在为谁做事?

    对了,顾修远祖父去世后,定国公府已然倒势,何明进的死也怀疑到他身上,他哪来的关系进军营?

    所以当初助他进军营的人,和今日他们谈话间提到的,当属同一人。

    这个人会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却又显山不露水。

    郭解?他蛰伏多年,终于等到宋相告老还乡,郭解一当上宰相,不到半年顾修远就回来了。

    不对,顾修远回来前,郭解一直向皇上力荐与他同乡的王冼担任步军司都指挥使一职,不会是他。

    薛竹隐想着,忽地床底传来一声轻柔的猫叫,将她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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