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点秋!”

    曲瑶镜猝然睁开眼,惊叫着从床榻上坐起,团身拥着锦衾,惊魂未定地环视四周。

    棂窗敞着,蛾眉月悬在天穹,夜风缓缓吹拂着窗边的纱幔,房内静谧非常,只余她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回荡。

    恰巧有侍女端着烛台进来,瞧见直直坐在榻上的曲瑶镜先是一愣,旋即欣喜万分,转头吩咐守门的丫鬟急声道:“快去禀告长公主,郡主醒了!”

    曲瑶镜迷茫地循声望去。

    穿着浅荷色窄袖褙子的侍女凑到榻边,对她眼中的陌生浑然未觉,动作自然地探手抚她的额头:“您可算醒了,怎么样,身子可还难受?”

    曲瑶镜被她的动作一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床榻深处藏,紧闭着眼满脸抗拒:“走开,我不要你。”

    侍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眼圈一红,带着哭腔道:“您怎么了?不认觉夏了吗?”

    曲瑶镜此刻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头疼欲裂:“我要点秋,让点秋来。”

    觉夏望着蜷缩在角落的曲瑶镜,又心疼又委屈:“不知点秋是哪个院子伺候的丫鬟?郡主可记得她生何模样,奴婢明日替您寻来可好?”

    曲瑶镜蓦地怔住了。

    她才想起,她只有逢春觉夏两个贴身侍女,眼前这个是觉夏。

    并无人叫点秋。

    曲瑶镜余惊犹在,不错眼地打量着四周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陈设。

    秋香色的帐子,酸枝千工拔步床,博古架上除了几本书册,多是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儿,稍远的棂窗下摆着个鱼戏莲叶瓷缸,缸里游着几尾锦鲤,旁边是妆奁柜子,牙雕水银镜中遥遥映照出主仆二人的身影。

    这般古朴雅致,显然并不是那个奢华至极的琼楼。

    看了眼正在替她斟水的觉夏,曲瑶镜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才迟疑道:“我……应是做了个梦,脑子有些不大清醒。”

    她一动,便觉得后脑钻心地疼,止不住倒吸着气问:“我这是怎么了?”

    觉夏端着温水伺候她喝,本还因曲瑶镜不认她有些低落,闻言不由得讶异道:“您不记得了吗?前日您出门瞧龙舟赛,有几位姑娘仗势欺人,故意将您推落护城河,还是太子殿下将您给救起来的。”

    龙舟?端阳节!

    又是端阳。

    曲瑶镜脑中警铃大作,才褪下去冷汗顿时又涔涔,心脏几乎停跳,她攥着觉夏的手急声问:“我父亲母亲呢?兄长呢?”

    觉夏被她一拉扯,杯中的水洒了大半,更觉得莫名其妙。

    “您连日高热不退,长公主焦虑难安,一直守在您卧榻边,直到今儿夜里三更天,才被驸马劝回去歇息,至于大公子……”

    她话未说完,曲瑶镜的耐心彻底告罄,挣扎着爬起身就要往外走。

    觉夏怕她受寒又起热,连忙将曲瑶镜摁回去,急声问:“三更半夜,您这是要去哪儿?”

    脑中的混沌和尖锐的疼痛几乎让曲瑶镜无法思考,对觉夏的话全然听不进去:“放开我,我要去找母亲。”

    觉夏拗不过她,急得满头大汗,仰脸便见寿宁长公主推门进来。

    寿宁长公主见主仆俩拉扯着,先是一惊,旋即忙把曲瑶镜摁回榻上:“你大病未愈,这是要去哪儿?”

    寿宁长公主本就才从清规院回去没多久,得知曲瑶镜醒了,甚至来不及更衣,披着外裳便与驸马曲洹匆匆赶过来。

    落后一步的曲洹本欲跟着跨门进来,随后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堪堪止住脚步,伸着脖子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母亲,”曲瑶镜在看见寿宁长公主那一瞬,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进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把满腹委屈尽数哭出来。

    寿宁长公主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小心翼翼将她环抱在怀里,低声呵哄着:“莫哭莫哭,满满可还难受呢?”

    曲瑶镜打小便是个沉稳的性子,随她慢慢长大,出落得沉鱼落雁也越发娴静端庄,即便是身为母亲的寿宁长公主,也极少见她这般失态,自觉定是那日受了极大的委屈。

    曲洹听见女儿伤心欲绝的泣音,顿时坐立难安,抱着手在门口张望,耐不住打发侍女进来问是否需要请太医。

    曲瑶镜依恋地埋首在寿宁长公主馨香温暖地怀抱,摇头闷声道:“女儿无碍,只是做了个噩梦。”

    寿宁长公主轻抚着她发顶,闻言哑然失笑:“这是梦见什么了?哭得这般伤心?”

    “梦见您和父亲还有兄长都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们,”曲瑶镜眼里又蓄起一片雾色,她至今仍分不出,方才那是梦亦或如今是梦。

    若如今是梦,她希望能在梦里长眠,再也不要醒来。

    寿宁长公主闻言简直心如刀绞,只当曲瑶镜孤身落水给吓坏了,止不住怒道:“就该把曲玉衡那混蛋也扔水里去!”

    曲瑶镜脑中渐渐清明,也想起来前因后果,便忍不住替兄长曲玉衡说话:“与兄长无关,是我探身出去瞧龙舟才不慎落水的。”

    说起此事寿宁长公主便气不打一处来,眉一挑:“你还替他说话?你是自幼离京但他不是,若他寸步不离陪着,你又怎会被那几个不长眼的欺负去?”

    看着寿宁长公主洞悉一切的双眼,曲瑶镜讪讪,抿着嘴没敢再开口,因为曲玉衡确实并不算无辜。

    曲瑶镜的父亲曲洹,是齐国公嫡次子,先帝时的金科状元,他性格闲散,并不喜官场尔虞我诈,尚公主后便在户部挂了个闲职,以堪舆为由正大光明携妻长年在外游历,几年不回京也是常事。

    曲瑶镜与曲玉衡不同,她是在江南出生的,而曲玉衡是长子,又需得在国子监读书,便留在京中替父尽孝,她则自幼随侍父母身侧鲜少回京。

    此番回京,皆因祖父齐国公六十大寿,府上要大办。

    而兄妹俩久未相见,难免有些生疏,故而曲玉衡才借龙舟赛为由,提议带她出去走动走动,谁知才上画舫,王尚书家的郎君便来请曲玉衡做舟上鼓手,曲玉衡推辞不过,安顿好曲瑶镜后便离去。

    偌大的画舫就只余曲瑶镜和逢春觉夏两个丫鬟。

    因这次龙舟赛有皇子下场,护城河上早被金吾卫清了场,河面上除去龙舟,便只余零星几条画舫,上面无不是达官显贵的家眷,唯曲瑶镜看着眼生。

    几位贵女来迟已无空置的画舫,见曲瑶镜式弱,便仗着人多势众要强行占船,曲瑶镜本无意与她们相争,只想占一隅等曲玉衡回来,谁知竟被人伸手推下了水。

    曲瑶镜摸了摸后脑,那里肿了个大包,还隐隐作痛,许是落水时撞上礁石所致。

    寿宁长公主抚着她明显清减不少的脸,心疼道:“母亲思来想去,除了怨你兄长不称职之外,也是你身边人手不够,便做主替你从宫里选了两个调.教好的宫女,名也取好了,顺着你跟前这两个丫鬟的字,取了点秋和藏冬,等教会府上的规矩,便给你送来。”

    听见那两个字,曲瑶镜揽着寿宁长公主腰侧的手不由得发紧,连觉夏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曲瑶镜并未多说,只柔顺地颔首。

    她垂着头,寿宁长公主便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脑后的肿包,眼露心疼,有些忧心忡忡道:“太医说你这回撞得不轻,若颅内有淤血,则后患无穷,你现下可还难受?不如请太医再来瞧瞧?”

    曲瑶镜微摇着头拒绝了,她倒不觉得难受,只脑袋还有些发昏。

    她也不想劳师动众,因曲洹多年在外游历,久未在父母跟前尽孝,故而此番回京他们并未立时住去寿宁公主府,而是住在齐国公府上,若此时拿牌子请太医,难免会惊动各房主子,到时又是一番忙乱。

    寿宁长公主明白曲瑶镜的顾虑,因而才替她觉得委屈。

    明明受罪吃苦的是她的满满,却还要顾及旁人。

    寿宁长公主越想越气,心底恨意也越发旺盛,之前担忧曲瑶镜的病情一直抽不开身,现下曲瑶镜醒来,她也能腾出空来,好好跟她们算算这笔账。

    再三确定曲瑶镜并无大碍,寿宁长公主才未再坚持请太医。

    这两日寿宁长公主衣不解带守在清规院,如今曲瑶镜清醒,心里揪紧的绳终于松泛,整个人疲惫不堪,也不想妨碍她歇息,便不打算多留。

    叮嘱觉夏照看好曲瑶镜,寿宁长公主才起身准备离开。

    曲瑶镜乖乖卧在榻上,任由寿宁长公主掖被角,水润润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您明日还来吗?”

    寿宁长公主觉得曲瑶镜今日格外依赖她,不由得有些好笑,但仍顺着话道:“来,日日都来。”

    曲瑶镜弯弯眼朝她笑,眸中清澈如水。

    送走寿宁长公主夫妇后,曲瑶镜也没了睡意,让觉夏扶着她坐到水银镜前,缓缓拉开衣襟,露出双肩,肩上光洁莹玉,干净无瑕。

    曲瑶镜到此时仍悬着的心才骤然放下,她大病未愈,本就疲惫,如今支撑的那口气骤散,肩一垮,整个人脱力似的往旁边歪。

    幸亏觉夏眼疾手快扶住她肩侧,触之冰冷湿滑,才惊觉曲瑶镜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觉夏打来热水替她擦身,曲瑶镜则坐在床榻边怔愣出神。

    方才那个梦太过真实,与血腥气交缠的冷香似乎还萦绕在她鼻息间,梦里的惊惶仍让她心惊肉跳,就连那人指腹摩挲在她脸上的触感,肩上齿痕的隐隐作痛都弥留未散,竟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曲瑶镜转念又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侍女点秋。

    或许,那并不是梦。

    她犹记得点秋的模样,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可若真是个梦便罢了,万一……

    曲瑶镜强忍着后脑的隐隐作痛,她向来过目不忘,梦中细节记忆犹新,便是每句对话都能逐字默出来,可她竟全然想不起那人生何模样,回想起来他的脸始终笼罩在一团薄雾之后,只余一双锐利深邃的眼隔着雾透出来。

    位高权重……

    曲瑶镜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琢磨。

    她的母亲寿宁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父亲曲洹虽只在户部挂闲职,却是出身战功赫赫的齐国公府,兄长曲玉衡尚武,早年随祖父齐国公上过战场,年纪轻轻便身负功勋,现任金吾前卫指挥使。

    更遑论曲瑶镜本身也是圣上亲封的嘉兴郡主,荣宠加身,即便日后择婿,也不可能低嫁。

    论权贵,阖京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那究竟得是何种位高权重,有本事让她兄长命殒北漠,父母在江南失踪,夫家获罪流放,将她堂堂郡主囚入琼楼?

    曲瑶镜将温润的白玉茶碗拢在掌心,那点微弱的热意在掌心蔓延开,她却仍觉得自己被森森寒气笼罩着。

    为今之计,便是早早将梦中那人揪出来。

    可她自幼离京,对京中勋贵了解甚少,实在不知哪家哪户能出这般一手遮天的人物。

    曲瑶镜极力搜刮着短暂的梦境,试图从中找出那人的身份象征。

    可不论她如何回想,那人脸上始终模糊不清,曲瑶镜越想看清,藏在雾中那双透着杀意的眼便利刃似的刺过来,刺得她脑仁隐隐作痛。

    曲瑶镜忍不住捂着额痛苦低吟。

    等拭去眼角的泪抬头时,便发现觉夏正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她强撑起笑,若无其事般问:“对了,你方才说,我落水时是何人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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