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会上衣香鬓影，人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喁喁细语。

    当男子人陡然高声：“不吝赐教！”的时候，几乎周围人的目光都往这个大声疾呼的显眼包看过去。

    男子询问的对象是身穿格子衬衫，外披西服的李清吾，另类的穿搭，在这种展会上颇为穷酸罕见，眼神却不由得轻蔑起来。

    折节向李清吾求教的男子是个穿黑色素色和服的日本人，略方的下颚显示出来这是个固执且恃才傲物的人，眼角眉梢的嗤笑把挑衅都暴露干净。

    察觉到对方的不屑，李清吾有些尴尬，也有点憋气，微微错愕之后，欠身说道：“恕我被褐怀玉。”

    原本在远处观赏壁龛展件的王舜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往李清吾的方向走去。

    “被褐怀玉”这四个字看似人微言轻实则刁滑促狭。

    和服男子目光灼灼：“你什么意思？”

    “我们中国历史秦朝二世有位宰相赵高。一日上朝时，他牵着一只梅花鹿对二世说：陛下，这是我献的名马。二世听了，大笑说：承相啊，这明明是一只鹿，你却说是马，真是错得太离谱了！赵高依旧自行其是：这确实是一匹马，陛下怎么说是鹿呢？二世觉得纳闷，就让群臣百官来评判。大家都惧怕赵高的势力，就都说是马。二世被弄胡涂了，他以为自己疯了，朝政上的事都完全由赵高来操纵。”

    说完俏皮地鞠了个不慎标准的躬，拉着杨芳菲就要走开。

    和服男子火气彤彤，声音立马追了上来：

    “那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你能证明我确实修复出现了失误，这件藏品任由你处置。”

    杨芳菲瞪大了双眼确认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她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你愿意将这件藏品拱手相让？”

    和服男子拳头又攥紧，点点头。

    李清吾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这尊描金武士俑着唐代男子典型装束，幞头和圆领袍衫。全身披挂弯刀、弓、剑等两套战具，一套武士自用，另一套雕工精美，彩绘涂金，显然是为主人准备。此戎装武士神态恭敬，可谓一座 ‘行走的兵器架’，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唐朝宦官杨思勖的侍卫亲兵。”

    “这尊石刻俑的服饰刻画清晰，惟所佩持的兵器有所残损，你将之复原为带鞘的弯刀。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个弯刀的弧度很明显，刀鞘的表面还有虎皮斑文的装饰。我们所能考据到的唐代刀具，无论是实物也罢还是陶俑、壁画中展现出的也罢，几乎都是直刀，这种弯刀除了这尊武士俑外，就没在别处看到过。”

    和服男子踌躇片刻，开口说：“这是唐代从西域引进的大食刀，所以比较罕见。”

    “可惜，这是一个误会。”李清吾响亮地说。

    “弓体和弓弦还有部分残存，所以这个修复没有大的问题。”

    李清吾问：“唐代引进的大食刀是哪一年出土亮相的？”

    “2038年”

    “你是那一年修复这尊武士俑的？”

    “2034年。”没等日本男子回话，杨芳菲手指着文物旁摆放的展签抢答到。

    李清吾追问：“那你当时修复它的时候如何能借鉴大食刀？”

    “我们并没有掌握任何有关唐代弯刀的可靠资料，所以当年你在完成这项修复工作的时候，是缺乏参照物的，只能凭借想象造出了这么一个刀柄。”

    李清吾直截了当：“必须指出，这个修复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这根本不是弯刀，而是——弓。”

    男子心有不甘地反问：“那你又凭什么这么笃信它是弓韬而非弯刀呢？”

    “不妨试将武士俑与唐章怀太子李贤墓壁画中的仪卫画像作一比较。二者服饰基本相同，再看佩器，二者身右侧皆佩挂垂有缨饰的胡禄。石俑的弯月形佩器上有以墨绘出的花纹，似近虎皮纹。仪卫图中的弯月形物表面或呈豹皮纹，或呈虎皮纹，杨思勖墓石刻俑的弯月形佩器与两太子墓仪卫图上的弯月形佩器当是同一物事，前者的复原应以后者为据。”

    “先生的修复技艺我是信服的，”李清吾抬起眼眸叹息道，“但文物修复光有技艺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用情感解读文物背后的历史，是在与历史对话。文物承载着我们民族的文化基因和文化血脉，是先辈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

    李清吾难得疾言厉色：“松本澜先生，请敬畏我们的历史！”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松本澜咬紧齿冠，怔了几秒，忽然整个人弯下去，形成一个近九十度的大鞠躬：“多谢赐教。”

    片刻的寂静后，掌声雷动。

    人群里的王舜看了一会儿，嘴角一点一点，慢慢地挑了起来。

    李清吾回到家里准备进卧室时，发现隔壁房间掩着的门已经开了。她故意咳嗽两岁，弄出动静，长腿一迈登堂入室，正好撞见王舜在擦头发。

    “上了微博热搜。”王舜淡淡地说，“别告诉我你没有花钱。”

    李清吾“啊——”了一声，赶忙点开微博，果然看到一念堂山庄展会上的热闹。

    #女孩单枪匹马智取石刻俑#

    #男子欲将女友卖去缅甸迷路后报警#

    #偷税漏税再被罚范宝宝头到底有多铁#

    #地宫博物院回应江州博物馆起火#

    #男子入室行窃躲床底睡着 被警察叫醒#

    热搜第一下面还附带了现场偷拍下来的视频，把她拍的还挺美，侧脸轮廓分明，脖颈线条流畅，底下一溜儿大叫：

    邪魅冷少：【哇姐姐你的下颌线比我的人生规划还清晰！】

    韩艺美容整形：【双十一大促，下颌缘吸脂＋提升只要99998！超低优惠，仅限前五名！即可拥有小姐姐同款侧脸！！！】

    母单花：【我爸曾经对我说，我要是喜欢女的，就打断我的腿，不过幸好，他打断的只是腿，我还是可以拥抱姐姐的……】

    扁桃体不发言：【姐姐出道吗？粉你哟！】

    贪生pass：【小姐姐配享太庙！】

    迪迦在秣陵【作为一个姑苏人，拒绝女色，净化巴蜀。不给云梦丢脸。振兴齐鲁，从北平做起。——金陵】

    萝莉啰嗦：【她的才华硬生生叫我把衬衫＋运动裤的穿搭看顺眼了，甚至火速淘宝下单了同款。】

    李清吾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王舜哼道：“设的一手好局！”

    “没办法，营销需要噱头。我这叫 ‘顺水推舟’。”为了在瞬息万变的互联网上争夺十分钟的眼球，实属不易。

    “话题刚起带来的红利有多迅猛，反噬招黑的时候就有多可怕，现在网上戾气重的很。”王舜好意提醒。

    李清吾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摇头道：“我没想那么远。我只想好好地把直播弄起来。”

    “还没恭喜你得了石俑。”王舜客套了句。

    李清吾绘声绘色学他的语气：“还没谢谢你送了我西装外套。”

    几个小时前——

    今日地宫博物院的气氛似乎不太对。

    李清吾走进办公室，就看见杨芳菲正气冲冲地把文件摔到她的桌上，女孩扭过头看看她，嘴里嚷着：“这些老家伙就知道欺良压善！居然将最难的工作分给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年代久远的办公木桌震了震，差点被摔散架。

    “小点声，让别人听见不好。”听见杨芳菲骂人，李清吾不置可否，只善意地提醒了一句，便低头认真翻起文件来。

    秣陵市今晚要举办一场私人文物展会，承办方是隶属于中晟集团旗下的文化投资发展有限公司。

    市内顶尖古董商户都将齐聚一堂。

    李清吾看着展会上的人员名单，眉头也慢慢皱紧。

    也不怪杨芳菲生气。

    秣陵的名流子弟最看不上她们这种编制人员，她们去展会盯梢，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刁难。王家、林家、宋家都有人出席的拍卖会，上面只派李清吾和杨芳菲去，恐怕是知道就算再多派点人手也查不出什么，还会惹这群大佬不开心，不派人呢，又觉得文保局不作为，丢官家的脸面。

    李清吾和杨芳菲这两个刚出茅庐的小美女被派去盯梢最合适不过。

    李清吾叹了口气，跟陈杨芳菲讲：“大不了我们只走一个过场，早早收工，我带你去吃汉堡炸鸡。”

    杨芳菲一脸不屑，他说：“李修复师，你可是李修复师，有名的劳动模范一级员工，你会早退？”

    这时傅园拎着公务包进来，扫一眼大家问了声早，说：“李清吾，跟我来趟办公室”。

    李清吾在杨芳菲探究的目光中起身，拍拍裤子抻抻衣襟，跟着傅园进了院长办公室。

    地宫博物院院长傅园人到中年，头顶锃亮，胖乎乎好似一尊毫无威胁的弥勒佛，之前是文旅局文物管理处提拨上来的。

    “你师父跟我提过，如果第十只金乌能够顺利回归博物院，就把这项修复任务交由你完成。” 傅园边说边拉开百叶窗，说完眼尾扫到李清吾身上。

    “今晚的展会跟金乌有关系？”李清吾一脸纠结。古董圈最大的私人展会今年在秣陵市开，这个消息是省局下放下来的。李清吾当时看资料时都觉得胃疼，先不说这展会引起什么风浪，光是场地老板给自家取的名字就让人知道这人大概不是个正经玩意儿。

    “这次大概能查出点什么。”院里多次派人探查金乌下落皆是无功而返，傅园说这话自己都觉得信心不足，只得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景行师兄不是去了江州探查下落？也没有收获？”

    傅园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师兄晚了一步，已经被人买走了”。

    “你个单身女青年，晚上也没什么事，就跑一趟吧，还能见见世面，结交朋友。” 不愧是老一辈人，说话就是圆滑漂亮。

    李清吾：“……”

    “展会地点安排在勿忘山的一念堂。”傅园神情严肃起来，“虽然也不会出什么事，但是你和小杨还是得多注意点安全，别吃亏。”

    李清吾无疑是一把好刀。这把刀在顶尖学府的考古系里磨练了四年，后来加入地宫博物院器物修复研究所，在白九江的悉心栽培下便展露锋芒。这少女身上有些东西，也是寻常人不能替代的。

    她是个可以连续修复一件文物三天两夜仍精神奕奕的怪物，有了她之后，院长总算能抽出空来，把多少年都没来得及做的心导管手术给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