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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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数日,人已经瘦了好大一圈。
许是用药的缘故,他看上去非常安静。
医院病房朝南,视野通透,白天一直有太阳光透进来,但路尧野更喜欢拉着窗帘。
吃药,注射针剂,吃饭,睡觉……
他不爱说话,时常沉默。
某一段时间,食欲严重下降,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路筱筱一度哭到眼睛肿老高——
记忆里,她的哥哥一直都顶着兄妹俩的天,她以为,路尧野是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后盾,她从未见过路尧野如此憔悴的一面。
那个背影,总觉得一阵风都能轻而易举吹倒。
程之陌遵守他的意愿,每次来,都只是老远看一眼,或者是只有等他熟睡才靠近。
头发长了,该剪头发了。
胡子冒出了茬,扎手。
病魔太容易折磨人,他眼窝陷的很深。
路筱筱说,他吃饭也不好好吃,短短时间将近瘦了一二十斤,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只剩一百二十斤左右,全靠那一身宽大骨架撑着。
对厨艺一窍不通的程之陌开始研究食谱,甚至常常举着电话视频让聂澜教她。
聂澜耐心的一点一点跟她传授诀窍,偶尔问一两句路尧野目前的状态,挂电话的时候聂澜总是犹豫,她或许也想说点什么吧,也许是问一句,是不是后悔了?
后来杨施打电话给她,说——
“妹妹,我后悔了。”他说,“当年就不该让你替我去送那趟药,我不应该让你认识他。”
路尧野杳无音讯的那些年,杨施知道程之陌在等。
许是一个不甘心,又或是缺了正式的一句告别,总让人觉得不该如此。
可当下——
着实是在赌。
杨施明白,程之陌会赌到底,也从不听劝。
看似从小最听话最不让家人操心的妹妹,实则一根筋,骨子里也最叛逆。
所以,多余的话他不会说,只是每晚睡前,都替他,替她,祷告一句。
主治大夫是程之陌研究生导师的老师,国内很具有权威性的专家,程之陌常问:“他配合吗?”
她常担心,以路尧野那样的性格,可能并不愿自救。
程之陌也是本专业,她很明白,一个连自救都不肯的人,无论主治大夫多权威,都于事无补。
“很配合。”主治大夫道,“你找不到比他更配合的病人了,但是之陌,截至目前,我们并未找到他发病的真正诱因,从小遭受的家庭暴力也好,又或是亲眼目睹母亲砍了父亲也罢,这些都有可能是原因,但还缺点什么。我之所以说他配合,是他能按时吃药,按时睡觉,甚至在吐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还能再次坐到餐桌前,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他看似配合,实则拒绝跟我们任何人沟通。”
除了程之陌,路筱筱提供的各种遭遇信息之外,医生从他嘴里再问不出来任何。
他拒绝坦诚,这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他……还做噩梦吗?”程之陌问。
主治大夫叹了口气,说:“着急没用,慢慢来。”
他可以睡床,但噩梦反复。
除非用药,否则根本无法熟睡。
他那间病房的房门不能全关,这会抽离掉路尧野所有的安全感。
门口开了条小缝,用来当他的救生通道。
程之陌等他熟睡之后才推门走进去,哪怕是用了药,他眉头也从未舒展,右手死死抓着被角,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
偶尔会自言自语,稀里糊涂的,叫人听不清缘由。
也偶尔,会喊路筱筱的名字。
其中有两个字,程之陌倒是听清了,他说:“……藏好。”
是叫路筱筱藏好。
叫她藏好,别被发现。
程之陌轻轻拍打他的肩,像哄一个婴儿睡觉一般,让他放松下来,不再时刻紧绷。
“今晚我守着门。”程之陌轻轻道,“你好好睡一觉,放心,他不在。”
近段日子他时常糊涂,有时还会认不清人。
做的梦太多,出现的人太多,总是分不清是梦里还是醒着。
路尧野吃力的微微睁开眼,他又看到她了——
“之陌……”
“嗯。”程之陌应他,替他盖好被子,笑着说:“睡吧,别怕,我一直在。”
好像是真的,路尧野缓缓闭上了眼。
梦里出现的程之陌从来都不笑,而真实的程之陌总是会冲他笑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呼吸平稳,终于熟睡下去,程之陌不厌其烦的一点一点替他撑展眉头。
他往自己身上揽的责任太多了,从小就迫切的要将母亲跟妹妹护在自己身后,却总是忘了,那时候的他才多大。
“你辛苦了。”程之陌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阿野,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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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五月,程之陌研究生毕业。
学校举行毕业典礼那天,程之陌化了淡妆,穿着学士服,导师替她拨穗,拥抱之时,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放心,会好的。”
程之陌点头,说:“我知道,会好的。”
毕业之际,少不了拍照留念,程之陌被拉着当合照背景板,不大一会,路筱筱给她打电话,说路尧野不见了。
程之陌当即愣在原地:“不见……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想走走,晒晒太阳,我没有想太多,现在哪都找不见人!白城哥在查医院监控,他应该是自己出院了,我不知道去哪了。大家都在到处找,我……之陌姐,”路筱筱带着哭腔,“我哥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
她刚刚无比坚定的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可转眼,人不见了。
或许是前车之鉴,程之陌大脑一时空白,她没了思考,只觉得路尧野又像多年前那样,下落不明,这次,连路筱筱都能丢下。
她努力的想,绞尽脑汁的去想,路尧野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但很遗憾,路尧野不是个会频频回头看的人,如果真要走,是干脆利落的,绝不会还跑去留恋什么地方。
她能想到的,只有那间小公寓,或许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取。
简短几分钟的大脑风暴之后,程之陌连忙往校门口跑,半路接到苏黎玥的电话轰炸,她应该也是在找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之陌,别找了,看他微信!”
程之陌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她几近手抖,手机锁屏她解了好几次才解开。
是他的微信个签。
是一条定位信息。
程之陌很熟悉,因为这事她之前经常干。
自己给自己定位。
大到某座城市,小到某某街某某餐厅。
路尧野是在学她,而他的这条定位,正好就是程之陌学校,一整片的榕树林旁。
找他不费力气,可直到看到人,程之陌才敢长出一口气。
“路尧野。”
听闻声音,路尧野回过头来,脚边放着一把向日葵,他站起身,朝她走来,将向日葵塞她怀里,自说自话道:“还好赶得上,毕业快乐。”
程之陌早已哽咽,问:“什么赶得上?”
“怕还没见到你就被他们抓回去了。”
程之陌一下子决堤,眼泪不受控的大颗大颗的掉。
路尧野慌了,连忙道歉:“对不起,不是有意让你们担心,我就是……很想你。”
太想见她了,又偶尔听到白城跟路筱筱说话,今天是程之陌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高中毕业他没在,本科毕业他也没在,总是遗憾,所以才溜出来。
程之陌泣不成声,“可你……可你明明不肯见我。”
路尧野看着她,伸出的手缓缓垂下来,他说:“见不到你会让我非常难熬,可见到了,会更难受。之陌,我这个样子,不适合见你。”
他前一段时间有多糟糕他自己心里清楚,程之陌一定会哭,会跟路筱筱一样哭到眼睛肿,他于心不忍,哪怕他也清楚,程之陌没那么听话,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他。
梦里那些或虚或实的画面,他看到过她的脸,听到过她跟他说话,也曾一声一声的安慰他,叫他别怕。
这么长时间,路尧野一直都在质疑,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开始出现幻觉,开始病的更重,直到后来路筱筱不再买食堂的饭菜,为了让他多吃饭,路筱筱不卖关子,逼他说:“这是之陌姐专门给你做的,你再不吃,我就告状,你说她做的饭难以下咽。”
实话讲,程之陌的厨艺真的让人找不到好词做评价,比医院的还难吃,但路尧野还是闭着眼往下吞。
再到后来,不知是他接受能力强了,还是程之陌厨艺越发的好了,路尧野竟开始每日期待那一顿饭菜。
自那开始,他才真的有实感,程之陌的确在。
那些不是梦,是她,是真实的她。
自住院以来,这是路尧野说过最多的一次话,程之陌却越听小脸皱的越深,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做的饭真有那么难吃?”
“只是一开始。”路尧野试图纠正。
“一开始难吃?”
都到难吃这个地步了?
再怎么说,也是聂澜说一步她做一步,差距这么大?
路尧野一噎:“好吧,我的问题。”
程之陌并没有急着将路尧野送回医院,她让路尧野给自己拍毕业照片,但由于手边没有相机,只好用手机替代。
俩人离开学校,找了个餐厅吃饭,程之陌问他:“最近睡得好吗?”
他说好。
有些事没有缘由,就是很奇怪,自从那晚程之陌轻轻拍着他的背叫他别怕之后,奇迹般的,每晚他竟能好好睡上几个小时。
恐惧感丧失,终于能大口呼吸。
可始终,存在禁地。过去回忆太多的地方,他仍旧不敢踏足。
“什么时候回的江城?”程之陌问。
路尧野抬头看她,好一会才出声:“苏黎玥婚礼那天。”
其实他每年都去。
有时候是跟路筱筱一起,有时候是他一个人。
但他再也没进去过。
面对徐秋慧,总是让他百般折磨。
不敢面对的事太多,包括那年夏日午后,横空而来的一场变故。
程之陌说:“下次,你带我一起去。”
路尧野沉默:“……之陌,她下个月出狱。”
十年为期。
已经到了第十个年头。
初遇路尧野那天,他是十五岁,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
个头窜了不少,分别之时,徐秋慧还能将人揽在怀里,再见时,需得仰头才能看清人,怕是要一时半会相见不相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