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月惊讶地转过身，视线探向百里璃川的瞳孔深处，想要寻找更为具体的答案。

    百里璃川迎着目光，慢慢靠近，“你不是别人，是封印本座的结界里长出的唯一一朵小花。”

    他面前的澄月与结界中的小花刹那间重叠在一起，无论是欢笑还是哭闹都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分不清楚是澄月更像小花，还是小花更像澄月。他能够在万千株花草中分辨出那唯一的一朵小花，也能在花鸟鱼虫的眼中见证澄月的成长，但她们并不同时存在。或许她们本就不一样，各自拥有着不同的灵魂，去向不同的地方。

    他试着从头回忆这个故事，并将小花的样子重新映入脑海。

    “离魂之玉将我的元神打散，日久岁深地封印着我的躯体。我一缕一缕将四散的元神寻回身边，可仍然无法挣脱望月湖的封印。于是，本座想到一个办法。被妖气笼罩的结界本该寸草不生，却意外长出一朵小花，那我便将自己最为重要的一缕元神投入它体内，使它幻化为人。我要它带着那一缕元神光明正大的生活在紫月之巅，吸收这天地间的灵气，自由自在的生长，无忧无虑的生活，尽情感受我这具身躯无法感受的一切。我通过花鸟鱼虫的眼睛观察她，监视她，静待时机成熟。然后利用她，威胁她，让她不得不助我冲破封印逃出结界。但即便如此，她身体中仍然有我的一缕元神，旁人无法夺走，我亦无法收回。为了那一缕元神，我不得不将她留在身边。”

    澄月想起在相生镜中看到的紫色花朵，那个被称之为原形的东西，原本生长在封印百里璃川结界里的一朵鸢尾花。

    此刻的她，既不是花草，也不是凡人，或许在失去那一缕元神之后，连妖也不再是。

    她原本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平安喜乐的过完一生，却不得不含着他人的恶意出生，在充满谎言的阴谋诡计中长大。就是这样一颗恶的种子却获得了师傅无尽的疼爱。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祝福中来到这个世界，不用做背信弃义之事，也不会恩将仇报。

    “你想要的不过是你的东西，而我只想活下去。”

    “没有人能伤害你。”

    澄月不想落泪，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是我？”

    “对不起。”

    百里璃川抬手，想轻抚澄月的肩膀，告诉她，自己从未想过伤害。但这一切只是苍白的自圆其说。就如同倒映在水面的月光，哪怕跌入一丝呼吸，都能将完整的画面漾得无影无踪。

    澄月背过身，用背影拒绝他靠近。

    “师傅如果知道，他掏心掏肺养大的月儿不过是一个为妖王卖命的叛徒，那这世上便再也没有澄月了。”

    “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巫师澄月，过你想过的生活。”

    “怎么过？助你踏平紫月之巅，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生灵涂炭吗？”

    澄月的眼角流下一行泪。

    她用手拭去泪水，望向远处，继续说，“我以为你和史书中记载的不一样，既不嗜血无情，也不杀戮无常。但，我错了。你虽不是面目狰狞的妖王，却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泪水决堤的那一刻，澄月发誓，再也不会相信百里璃川的任何话。

    望着澄月远去的背影，百里璃川的心脏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就仿佛原本存在于此处的什么，一瞬间被抽离出去，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希望她恨的人永远都只是我，百里璃川默默说到。

    *

    澄月回到林中别院。映入眼帘的紫色花草随着微风摆动，花瓣一起一落，诉说着世上最纯洁无垢的话语。然而，百里璃川精心照料这些花草，不过是希望狐裘蒙戎那日，它们主动牺牲自己换取他的利益。

    澄月便是最好的例子。

    归根结蒂，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对百里璃川，即便是恨，澄月也不屑给予。

    澄月固然对百里璃川处心积虑的挽留嗤之以鼻，但她已然无处可去。既无法以叛徒的身份若无其事地倚靠紫月之巅，又无法凭一己之力进入妖域。唯有在他身边，随他一同前往妖域，寻得集幽鼎，才算真正结束一切。

    每天清晨做好早饭，澄月便与小妖兽一同前往竹林练习射箭，中午返回别苑，太阳落山之时再去一次竹林，如此往复。期间，她与百里璃川未曾说过一句话，也不与他同在厅堂用膳，只要有他的地方便见不到澄月的踪影。

    偶尔，澄月在廊上与他擦肩而过，周围的空气顿时冷冻结冰，就好像走进了爱斯基摩人的冰屋里。走远之后，仍止不住打寒颤。

    而原本最为惬意的园子，也被百里璃川整日霸占，不是赏花就是弹琴，没完没了。

    因此，澄月只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尊上在集市买了烧鹅，还带回来一壶陈酿的好酒，说是外面月色……”

    “我困了。”

    澄月没等北斗把话说完便一把合上门。

    一开始，这样的邀请每天都有几次，澄月要么不回应，要么拒绝，北斗次次碰壁，一来二去，便最终消停下来。

    心里的一个声音说，不必向前走。

    澄月只想在无人打扰的林中别院慢慢消化体内芜杂的心绪。

    百里璃川似乎用某种特殊的力量在大半个竹林中设置了结界，澄月不曾看见那结界的边界，亦不想去探寻其究竟在何处。她只期待百里璃川早些带自己去妖域。

    然而，凡人进入妖域并不像妖族进入人间那般轻易。

    妖域中妖气笼罩乌烟瘴气，天生与凡人的身体相斥。澄月体内虽有妖王的元神，但化形后的□□却是凡人凡胎。要想入妖域，并非易事。

    说起对妖域的了解，除了在紫月之巅的藏书阁中偶尔翻到，大部分都来自百里璃川和北斗的口述。

    据说，凡人无法适应妖域的环境，一旦冒然踏入妖域，便会沾染侵蚀本体的妖气，最后成为不人不妖的怪物。而凡人为了顺利进入妖域，却不被妖气影响，就必须将自己的影子留在妖域与人间的边界——幽墟。

    在人间，影子于人似乎无足轻重，但在妖域，一旦失去影子，便等同于失去了心。没有心的凡人不再有情丝，也不会有爱意。因而，进入妖域的凡人才能不为善恶所困，变得与妖魔一般冷酷无情。最终，令妖气不分敌我，不再对无影之人发起攻击。

    但此事并非完全无解。

    传说，有一上古神器名为凝影灯，能够溶解人的影子，使影子被身体吸收后完全融进元神里。此法在保留影子的前提下，还能迷惑妖域中四处乱窜的妖气，因而，持此神器之人即便进入妖域也不会失去心。

    百里璃川便是要寻这神器给澄月使用。

    但澄月心里却有怨言。

    若他一日寻不回神器，便要将澄月幽禁一日。随着时间流逝，澄月或许变成了老婆婆却仍然没能前往妖域。纵观一生，即便是失去心，也比失去自由的好。

    澄月每天盼望着百里璃川出门，又期待他带着神器归来，然而日复一日，日日如此。

    时间转眼到了四月。

    清晨，竹林下过一场大雨。雨停时，澄月打算出门练习射箭，但雨水将地面淋得泥泞不堪，道路寸步难行。

    于是，她独自在别苑闲了一日。

    巫山的山茶花和玉簪花就要开了吧。火艳的红，清透的粉，伴着朝露打湿的娇艳欲滴的绿。而这竹林里除了绿便只剩下紫色了。

    澄月觉得满月不过是几日之前的事，可头上分明挂着薄如蝉翼的月牙，仔细算算，明日竟是新月了。距离她离开紫月之巅，还差七日，便正好一个月。

    思绪腾云驾雾之时，别苑外传来一声怪叫。

    满园花草突然受惊，齐声高喊，‘好可怕啊。’

    澄月定睛看去，竹林中突然出现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在某种尖锐的鸟鸣声中快速靠近。眼看已经走到别苑门口。

    澄月心想，糟糕。

    她迅速返回房间，关上门和窗，熄了灯，藏进墙角的柜子里。

    蹲坐在能够容纳两个人的衣柜中，她竖起耳朵分辨外面传来的声音。听见人群踏入长廊，绕过园子，走进厅堂，径直来到她的房间门口。然后，脚步声暂停，谈话声取而代之。

    就在澄月屏气凝神地分辨谈话内容时，嘭的一声巨响传来，接着，整个门倒在了地上。

    障碍被清除，一群人立刻冲进房间四处翻找，嘴里不时喊着‘出来’。澄月紧紧捂住嘴，心脏在黑暗中剧烈跳动。

    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每发出一声响动，澄月的心脏便被揪得更紧一寸。

    猝然，一双脚出现在柜子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