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顺亨泰三十二年,八月里接连几场秋雨,驱散了三伏天最后的暑热。

    此时的北京城鸿雁南归,秋高气爽。

    辰时末刻,前门大街的早市还没有散。街上车水马龙,一辆辆驮轿、骡车望不到边儿。街衢两边人潮川流不息,卖酸汤水饺、小馄饨、烧饼、锅盔、水煎包等小吃的摊沿街绵延二里多地,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中还夹着讨价还价声,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

    街西的一个小馄饨摊的摊主,正在煮馄饨。一旁的矮方桌上边,坐着一位儒生装扮的俊秀小公子,身后两名相貌不俗的书童侍立左右。方桌上摆着一碟水煎包、一碟炸的金黄酥脆的菜角和糖糕,另外又有几样精致的点心。

    那小公子兴致勃勃的盯着白雾缭绕的大铁锅,铁锅里小馄饨在沸水里翻滚,热气蒸腾而出。馄饨摊主倒拿着笊篱,从锅边轻推两下。

    直到他又盖上锅盖,那小公子才收回目光。余光扫到身后跟门神似的站在他左右两边的书童,疑惑的左右环顾:“诶?怎么不坐下?”

    说着一手拉一个,“私底下讲究什么破规矩?!快坐下,一起吃!”

    左边站立的书童顺着力道,从善如流的坐下。

    右边那书童却支吾着不敢就坐,身体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见状,那小公子站起身硬拉着他,“你啊,就是跟我出来少了!你看茶茶,哪有这么多规矩。”

    对面坐着的名叫茶茶的书童点头附和,“雪芽,你就坐吧。咱公主……”

    “咱……公子没有这些规矩,以后你就习惯了!”

    茶茶在小公子灼热的目光下紧急改口。

    雪芽只好坐下。

    这时馄饨也已煮好,老板拉着长音唱道:“馄饨来咯~”

    随即三碗千里香小馄饨上桌,那“小公子”和茶茶就着小吃,眉开眼笑的吃了起来。

    雪芽看了眼自己面前这碗鲜香扑鼻的小馄饨,又抬头看向自家 “公子”,暗暗叹气。这哪是什么公子啊,分明就是当今最得圣宠的华章公主。她跟茶茶也不是什么书童,而是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

    作为华章公主跟前最端庄知礼的大宫女,雪芽这是第一次跟着公主出宫,也是第一次做出这样越矩的行为。她知道平日里的华章公主性格跳脱、不守规矩,没想到出了宫她更加离经叛道。

    自从五年前公主出天花,迷迷糊糊病了三个月后再起来,她总觉得公主似乎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就是给人的感觉,和她某些下意识的举动。

    就比如现在,她很难想象从前的公主会大摇大摆的坐在路边吃馄饨。以前的公主再怎么对底下人好,也不大可能和奴婢平起平坐。

    不过,这些也可能是她没跟着出过宫的缘故。

    正想着,突然一个底部煎的焦黄的水煎包被放到她面前。

    “吃啊,发什么愣?”

    雪芽低眉颔首,诚惶诚恐的向华章公主道:“谢公子赏!”

    华章公主一摆手,夹了一只菜角吃了起来。

    突然人流涌向街心,吵吵嚷嚷的引起了主仆三人的注意。三人转头去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斜后方距离她们一丈地的街心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人,堵住了来往的车轿。

    茶茶开口问道:“老板,前面发生了何事?”

    馄饨摊老板上前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回来说:“好像是……撞了人,吵起来了。我听见说什么‘瞎了眼不看道儿’什么的,在哪儿骂的正凶呢!”

    茶茶跟华章公主一对视,立即明白公主想去看热闹。跟着公主久了,自然对她的一举一动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

    两人同时起身,走向人群。

    雪芽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去拦,快走几步挡在公主前面说道:“公子不可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危险了,您不能上前……”

    华章公主嬉笑着扒开她,“嗐,我就凑个热闹能有什么危险!”

    茶茶拍了怕雪芽的手,安慰道:“放心,有我呢。”

    茶茶身负武林绝学,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华章公主的生母淑妃娘娘,深知自己女儿最爱溜出宫去东游西逛,为了她的安全特意给她寻摸的婢女。

    还是觉得不妥的雪芽只能无可奈何,眼看着两人挤进了人群,一跺脚也跟了上去。

    华章公主在茶茶的保护下,不一会儿就挤到了最前面。她站定后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抬头一看,嚯~,熟人哪!

    撞人的一方是她十三哥,靖王李令珹。再一看,被撞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福王,也就是她十哥李令瑜。

    当今圣上共育有十子八女,顺利活到现在的只剩五子三女。公主中,华阳公主和华瑶公主已经出降,宫中只余她这根独苗。那五位皇子,分别是端王李令辉、康王李令宣、越王李令涛、福王李令瑜和靖王李令珹。

    热闹的中心——前门大街中央,停着一辆相当奢华的马车和一顶绿呢大轿,中间的两拨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为首的正是她那两位皇兄。不同的是靖王身后的人是跪着的,而福王身后的随从头昂的像一只只斗鸡。

    见此情景,华章公主心底不禁暗笑,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她这两位哥哥,官司都打到了大街上了。

    可看了一会华章才明白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原来撞人的并不是靖王,而是靖王身旁跪着的人。

    那人身穿着一套簇新的二品衣袍冠带,华章仔细端详了那人半天,突然想起来这人是前不久回京述职的前杭州知府田建德,自己在乾清宫见过此人。

    靖王恰巧也与这人熟识,于是她那侠气豪爽的十三哥便当起了和事佬。

    只是很明显,他这和事佬当的并不成功。

    福王一身亲王装束。石青色云纹锦衣,前胸后背及两肩用金线绣着团龙纹,腰间系着一条玉革带。指着田建德正破口大骂:“说起来这人还出身以礼仪著称的太原田氏呢,我呸!本王家里的狗都比你知礼些!本王再不济,也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你这不知狗头嘴脸的东西也敢作践我?”

    跪在地上的田建德被人当街指着鼻子大骂又恼又羞,脸涨得通红。

    “回王爷的话,”田建德羞恼之下仍不卑不亢,一拱手说道:“下官并不敢作践您!您的马车往北,下官的轿子往南。这路足够宽原本走得下,是您的马‘受惊’突然变道,才导致下官冲撞了您。”

    “呦呵?”

    福王冷笑两声又道:“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见了本王的车驾也不行礼,也不下轿,这又是谁教你的规矩?呵!田大人还没去封疆呢,谱就摆上了?莫说你只是区区从二品,就算你是内阁首辅见了本王也得行礼!”

    田建德心里门清,这身上刚得的封疆之职正是今遭受辱的根由。

    为官的都知道,天下肥缺无外乎江浙等地。前不久江苏巡抚回家丁忧,这空出来的位子像是一块大肥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为这事朝堂上争论了半个多月,最终他成了被肥肉打中的人。

    今晨得皇上圣谕,命他尽快出发。所以下朝后,他先到吏部领了委札和簇新的官服,就去吏部堂官那里和总管吏部的端王府辞了行,预备明日出发江苏。谁知回家时刚过了正阳门,就碰到了这尊瘟神。

    正巧靖王路过,便出来问打听原委。

    面对福王的故意找茬,田建德心中大骂晦气,脸上却一丝不显,依旧恭敬的说道:“下官乡野村夫,并不认得您的车驾!”

    闻言福王又讽刺道:“是啊,田大人您眼高于顶。除了……”说到这里他瞄了一眼靖王,将“端王”二字硬生生的咽了下去,揭过这个话头道:“满京城里的王公大臣,你眼里还认得谁?”

    华章这下彻底捋明白了这出戏的前因后果。

    一句话说到底,还是为了金銮殿上的那把破椅子。

    自从五年前,孝敬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恭懿太子病逝之后,国无储君,诸王虎视眈眈。

    就连她这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公主,也知道现今朝堂上分两派,一派以端王为首,另一派以康王为首。

    这出戏的三位主人翁分别隶属两大阵营,福王为康王党,靖王和田建德则是端王党。

    端王党棋高一着拿下了江苏巡抚的缺,眼红的康王党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善罢甘休?

    福王这番发难,表面上是为了给田建德下马威,实际上是冲着端王去的。

    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北京城,内里早已暗流涌动。

    面对福王的咄咄逼人,田建德口风丝毫不软:“下官这双眼睛,上认得君父,下识得黎民!”

    言外之意,就是看不上他。

    福王面色一寒,骂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巡抚大人!来人,给本王掌他的嘴!”

    田建德身子一挺,口气愈发强硬:“擅自殴打大臣,王爷眼里还有君父吗?”

    这下给福王气了个倒仰,后槽牙都要咬断了,“本王眼里有没有君父跟你说不着!来人,给我打!”

    一旁的护卫亲兵得令就要上前。

    华章心想田建德好歹也是进士及第,这要是真的掌了嘴,斯文扫地,只怕立时就会当街撞死。

    正要现身阻止,就看到靖王伸出右臂,大喝一声:“慢!”

    靖王的衣着与福王相差不大,只是靖王更瘦更高一些,所以看起来就风流倜傥许多。

    待到福王亲兵停下后,靖王笑着向福王揖手道:“十哥息怒,他一个二五眼,你跟他计较什么。我知道十哥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儿看在兄弟的面子上恕了他吧!兄弟知道这姓田的得罪了你,如果十哥心里实在生气,不如去三哥那里分说分说,哪怕打他二十大板呢!只是别在这大街上,有违官体且不成体统。”

    靖王口里说得三哥,便是端王李令辉。

    谁知这福王还不买账,只是托着靖王的手将他扶起来,依旧不依不饶的说:“这事儿十三弟你别管,这狗东西委实欺我太甚,我今儿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靖王此时也禁不住恼了起来,真恨这二百五不识好歹!如果放任他作践田建德,田建德必无颜苟活,届时肯定会朝野振动。端王一派固然少一个能吏,可借此发难也会整治的康王党元气大伤。

    虽如此,靖王到底不忍真的舍掉田建德这样的国之栋梁。也只好忍着气继续周旋,但说出的话却带了刀子。

    “看来是兄弟没这脸面了。十哥要掌他的嘴,兄弟自然是不敢阻拦。只是兄弟有一句话问十哥,姓田的虽无礼,却是明发圣谕的一方封疆。十哥不经有司查问擅自动刑,是对上谕不满,还是对君父不满?”

    福王脸色登时大变。

    华章心里咯噔一下,这下自己再不出现搅局,只怕局势就不可收拾了!

    华章拿出惯常嬉皮笑脸的模样,冲上去佯装意外的叫道:“十哥?十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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