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
两个早就被时光洪流所冲散的人，在这偏远小镇的冷巷里重逢。
萧瑟秋风吹过，初晗的长发扎到眼睛，疼得她眨了又眨，眼底泛出泪光。
男人也偏过头，拳头抵着嘴唇闷咳两声，脸色漫上溽热。
初晗迟钝地意识到，他生病了。
所以才全副武装地戴好帽子，墨镜，还有口罩，声音又低又哑。
初晗动动嘴唇：“顾……”
顾清宴。
但紧接着，初晗因为过于紧张，手指用力掐紧屏幕，触感僵硬疼痛。
她这才想起来，过去这么长时间，自己的直播还没有关。
弹幕早就热闹非凡，从一开始以为要出事的心急如焚，到后来发现只是一场闹剧，大家纷纷开始轻松地调笑。
【吓死我了，天知道我真的准备报警，然后就听见了那个小孩说话】
【俺也一样，幸亏小哥是个好人hhh】
【小哥的声音好好听啊！虽然看不见脸，但听着肯定是个帅哥！】
【小哥人帅心善，是恩人！话说小初和恩人小哥是不是认识？】
“抱歉，让大家担心了。”
初晗调整了一下角度，让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轻声说：“是的，我和……小哥认识。”
“今晚谢谢大家的陪伴，明天早上我直播给大家做薄荷糕，快去睡觉吧。”
话末，初晗朝着镜头挥挥手。
她面对粉丝时和平常不太一样，尽管语速稍显仓促，但每个字都透出了专注的温柔。
初晗按灭手机，抬起眼睛看向男人。
对方避开了她的目光。
“……顾清宴。”许久不念这个名字，初晗有些生疏了，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又是什么时候到的淤镇？
对方没有回应她。
初晗嘴里微微吸气，双手按住小王肩膀，把这调皮的孩子往前推：“算了，我们先一起送他回家吧。”
-
凌晨时分。
小巷万籁俱寂。
沉闷的气氛把这五百米距离拉长，变得有五千米那般漫长。
沿途没有一盏路灯完好，初晗看不清顾清宴的脸色。
她甚至偷偷按亮手机屏，却在对方似有所察地望过来时，收回了全部的目光。
小王最初被初晗牵着手腕，但他感觉自己是个大孩子了，闻见初晗身上淡淡的馨香气，羞得满面通红。
他挣脱初晗，主动去找顾清宴的手。
对方倒不排斥，只是气场过于强大，自上而下的眼神俯视而来，像劈开一记冰冷的眼刀。
小王战战兢兢，最终，他左手牵住初晗，右手牵住顾清宴。
而这两人间的距离又恨不得隔开十万八千里远，小王被左拽右拽地走了半晌，终于麻木道：“你们是不是分过手？”
电视上的小情侣都是这样，一分手就会别别扭扭，莫名其妙。
初晗被这话震得往前一个踉跄，差点栽个跟头。
她下意识去看顾清宴。
按照顾清宴的性子，应该会立刻矢口否认，然后再恐吓小王造谣会被警察叔叔带走。
可是，顾清宴现在无动于衷。
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两人的反应在小王看来就是默认，不禁好奇道：“你俩为什么分手？谁提的分手？”
“没有分手！”初晗往小孩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一巴掌，低声警告：“你再敢胡言乱语，小心警察听见把你抓起来！”
小王瑟缩一下，不吭声了。
此后一路没人再说话。
一直到两人把小王送回了家门口，看着他进门，初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那句话是有歧义的。
没有分手，意思不就是还在一起？
她猛地转头，去看顾清宴的脸。他已经重新戴上了帽子口罩，墨镜则勾在手指间。
黑暗里，他刚好跟她对视，眼睛似乎弯了一下。
-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风大了起来，初晗走到自家门口，单薄的碎花裙被吹出褶皱，她冻得抱住手臂，不忘寒暄。
“今晚刚到淤镇吗？”
“嗯。”
“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还好。”
“你……”顾清宴总算肯抬头看过来，初晗大脑那根绷紧的弦一松，直接宕机，问了一句：“你困不困？”
“……”
话音落地。
初晗真想夜风刮得再猛烈些，最好把自己扇出地球。
但下一秒，她听见顾清宴平静地回答：“不困。”
顿了顿，顾清宴又补充：“你要是实在跟我没话说，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没有没有。”初晗连忙摇头，听出他嘴里淡淡的嘲讽意味，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才更符合一直以来，初晗心中对顾清宴的印象：毒舌，而且骄傲，有话直说，不懂隐忍。
她看见他手边的行李箱，猜测他这么晚还在外面，很可能是没找到住处。刚要说话，顾清宴从大衣口袋里捞出手机。
他说：“加个微信。”
初晗：“？”
初晗顿了顿：“好的。”
顾清宴微微加重语气，又强调：“你扫我。”
初晗更加一头雾水，还是应：“好。”
她加上了他。
顺便，初晗扫了一眼，这几年顾清宴的微信号没有变过，头像也还跟之前一样，是一味中药材拟人的动漫简笔画。
她没有在意，给他敲上备注，为表示友好，还发送一个小猫咪探头的表情包。
结果下一瞬，系统却提示发送失败，一行陌生的字体浮出。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初晗：“……”
初晗不解地抬起头。
顾清宴正抱臂看她，没有说话。
初晗问：“这是什么意思？”
顾清宴：“报复。”
语气微微上扬，仿佛做了一件多么成功的事。
报复？
报复什么？
初晗懵懵地，还没反应过来。
一直到顾清宴拖过行李箱，转身只留下背影，挥挥手和她无声地道别。
初晗才慢半拍地想起。
他在报复，自己当年注销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销声匿迹，不告而别三年。
“顾清宴！”她朝夜色里喊，“你现在去哪？”
“回酒店！”顾清宴有些沙哑，又意外清亮的声音响起，没有回头，大踏步如流星潇洒。
好吧，原来早已订好了酒店。
那就不用她操心了。
初晗低下头，看了手机屏半晌，又去添加一遍顾清宴。
也许是今晚发生的事情有些魔幻，先有“小孩跟踪者”，后有“故人重逢”的苦情戏码。
初晗回家洗漱完，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自己年少时，以及，顾清宴。
-
十八岁那年，初晗高考结束，度过了一个苦夏。
办公室里，班主任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响起，焦急地穿透耳膜。
“你成绩这么好，怎么就不读了呢？都说了，学费这块不用你操心，a大愿意给你减免，学校也可以给你凑！而且你过去那边，以你的天赋还有勤奋，一定可以拿下奖学金！”
“……”
任他说破了嘴皮，初晗始终低头，眼睛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一声不吭。
那年，因为题目难度加大，饶是海城排名位列前茅的附中，考上a大的同学也只有七个。
初晗是其中之一。
a大位于首都，是顶尖学府，多少学子梦寐以求。
可她却不读了。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往家门外跑，连挑选大学，都是离家越远越好。
初晗给出不读的理由，正是离家太远，索性放弃。
班主任亲眼看着初晗高中三年玩命似的学习，结果听见这么个拙劣的借口，差点气得背过去。
他特意把她叫回学校，从中午劝到快傍晚，已经口干舌燥。
初晗的想法愣是没一丝一毫动摇过。
她不读，也读不了。
最终，在班主任连番逼问之下，初晗总算退让，说出了实情。
“这是一个无底洞……老师。”
她的目光微微抬起，仍然黯淡：“我很感谢学校愿意帮助我，但就算我交齐学费，拿到奖学金，又能怎样呢？”
“爷爷的身体快撑不住了，他等不了我。”
彼时，初晗刚满十八岁，面容青涩尚显稚嫩，眼神却有着不符年龄的疲惫和成熟。
她家境贫寒，为了能够出人头地，拼了命从小镇考到附中，又拼了命从附中考到a大。
但她之所以想要出人头地，不是实现什么理想抱负，也不是去看更大的世界。
她只想给爷爷治病。
现如今，爷爷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身边根本离不了人。
初晗需要钱，时间，和大量的精力去照顾爷爷。a大离家太远了，而培养出一个优秀、独立的大学生，耗费周期又太长。
这些话说完，空气陷入静默。
良久。
班主任发出一声叹息。
他再也不好劝，只是不停摇头，喃喃说可惜了。
两个人都站着，仿佛在较劲，也仿佛在僵持。最终，这些都散掉了。
初晗的手指绞着衣服布料，班主任的保温杯不停拿起，放下，拿起，又放下，最终深吸一口气道：“……那你之后如果需要什么帮助——”
他的声音一下子顿住，看着初晗。
初晗抬起手，擦了一把无意识从眼眶坠出的眼泪。
她僵硬地崩住嘴角，然而片刻，还是突兀地转过身，肩膀一抖一抖。
从始至终，她不让自己泄出半点脆弱的动静，手里一直死死捏着那封录取通知书。
人人都替初晗感到惋惜，想要说服她再考虑考虑。
可这是她自己的成绩，她自己努力了十几年的成果，没有人比初晗更加不甘心了。
她像是逃一般，跑出了办公室门。
已经傍晚，阳光依然燥热，迎面照射，闷得像是数道沉重的叹息，纠缠住她身体。
初晗没有离开学校，她深知，今天很可能就是她最后一次踏入校园。
所以她在里面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她穿梭过光影斑驳的长廊，穿过教室，图书馆，食堂，还有操场。
穿过自己的整个青春时光。
偌大的校园，往日里充满欢声笑语，沸反盈天，如今却空空荡荡，万籁俱寂。
她跑到了篮球场，那里有一棵生长了百年的老树。
她停下来，擦干净眼泪，咽回哽咽。
她开始对着树，假装在跟爷爷说话。
“爷爷，我没考上大学……不行，这个太假了。”
“爷爷，我考上大学了，但分数差喜欢的专业一点，所以我还是不读了吧。”
“爷爷，a大离家太远，我舍不得您，不想去读了。”
初晗说了半天，觉得没一个理由能说服爷爷，干脆自暴自弃，鞋尖不停地一下一下踢着地，宣泄内心想法。
直到一只篮球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初晗一眼定生死，顺势踢飞出去。
两秒后，她意识到不对劲，先是去看已经滚远到快消失不见的篮球，然后猛地转过头。
少年时代的顾清宴出现在她眼前。
他长相清隽、周正，还穿着校服衬衫，但是身材高挑，肩膀宽阔，已经有了后来成人的影子。
夕阳火红的光芒攀附他，给他的脸镀上一层模糊的金。
初晗愣住。
她认得他。
准确的说，附中那一届，甚至往后三届学生，都深深记住了这个名字：顾清宴。
顾清宴出身海城中药世家，从小到大获奖无数，还是这一年的高考状元。听说他放弃了国内top大学的机会，准备出国进修药理学。
他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
跟这样的人仅是对视，就让初晗自惭形秽。
因为她只是个整日埋头苦读，活得枯燥又乏味的普通学生罢了。
“对不起。”初晗有些尴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她那些话。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球捡回来。”
“站住。”
少年出声。
初晗停下脚步，听见他问：“你真不想读大学了？”
“……”
果然听见了啊。
初晗保持着转身的姿势，有些滑稽，说：“不读了。”
“也不想给爷爷治病？”他紧跟着问。
初晗的眼睛缓慢眨了一下，看向他。
两人间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片刻，顾清宴抬了一下脚尖，似乎想要前进，但又放下。
他说：“你应该知道我的情况，我家能资助你读完大学，也能给你爷爷治病。”
他说这话已经控制好了语气，并不傲慢，但浑身仍透出一种天然的上位者姿态。
初晗简直惊呆了，直觉他不太可能骗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
顾清宴先是没说话。
半分钟后，风里才飘来他有些模糊的回答，是少年人独属的那份淡然：“你就当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
那真的是一场苦夏。
初晗活在没日没夜的恐惧中，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去探爷爷的呼吸。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长松一口气，然后坐在板凳上发呆了整夜。
彼时她还不明白，顾清宴到底为什么会帮自己。她真的只当他是顺手而为，积德行善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
顾清宴的出现，是曙光，是清凉的河流。
更是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让初晗辗转难眠，反复猜测的有关“恩赐”，亦或是“天赐”的间隙字眼。
梦境最后，一切都开始扭曲，模糊。但它们会一直清晰在初晗的记忆深处。
燥热的阳光变得浅淡，沉闷的风化作一丝微凉。
初晗睁开了眼睛。
天光渐亮，房间里满是初秋气息。
她还有些恍惚，听见枕头边的手机嗡嗡震动一声。
昨晚的好友申请已经通过，顾清宴发来了消息：【你开的那家店在哪？我迷路了。】
两秒后，他又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来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