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请监考员组织考生进入考场,请监考员组织考生进入考场。请考生在自己的考场门口自觉排队……】
【……监考员应及时制止并予以当众警告,若再次作答则作违规处理,考生将受到取消本科目考试成绩的处理。】
【现在开始答题,现在开始答题。】
时间回到七年以前,六月八日。
暴雨在天外放肆地瓢泼,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笔尖在试卷上书写的沙沙声。
十八岁的初晗正在高考。
不同于其他人严阵以待,初晗脸色苍白,眉目间满是疲倦。
因为通宵以及高烧,她握笔的手心逐渐开始潮湿、打滑、最后颤抖,随着雷电在窗外一闪而过,她整个人缓慢地伏在了桌子上。
咚咚!
监考老师的手指在初晗桌子上叩响。
初晗猛地直起身,略显浮肿的眼睛艰难地抬起,很快又垂了下去,抿唇小声说:“不好意思。”
自己竟然在高考考场上睡着了。
她看了一眼前面的挂钟。
今天是最后一场科目外语,距离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她的目光又收回来,看着桌子上写得满满当当,娟秀、规整的答题卡,只剩选择题的涂卡区域,还一片空白。
铅笔就在手边,初晗却迟迟没动。
整个考场都是陌生的面孔,大家来自不同的学校,经历不同的人生。但这一刻,她们拥有相同的身份,叫做考生,怀揣着熟悉的心情,那是激动。
唯独初晗麻木、又平静。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时,初晗动动笔,还是把选择题涂满了。
虽然她已经没有未来了,但是。
仍要好好为自己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叮铃铃——
【考试结束,请考生立即停笔】
【若有考生继续作答,监考员应及时制止并予以当众警告。若再次作答则按违规处理,考生则受到取消本科目考试成绩的处理……】
刺耳的铃声和冰冷的语音播报响起,共同组成了这场喧嚣的大雨。
初晗最先站起身来,交卷后独自一人走出教室,单薄的身影汇入雨幕中。
雨势越来越大,却阻挡不了考场外家长们的热情。
一位阿姨顾不得撑伞,手中高举一面牌子,上面用加黑加粗的记号笔写着:没有成与败,恭喜我家宝贝苦尽甘来。
没一会,就有个短发女生大笑着扑进了她怀里,接着开始哭泣,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这一刻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情绪。
初晗远远望了一眼,有些恍惚。
不知是不是温度上来,她整个人愈发头痛欲裂,握紧了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陈医生,您好,我是初晗。我这边刚刚考完试,请问爷爷的情况怎样?好的,我现在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再次朝那对母女的方向望一眼。
结果下一秒,砰!一声。
初晗忘了留意,和一个人撞在一起。
她和对方几乎是面对面,鼻子狠狠地磕到一片坚硬的胸膛,额头则贴上对方的下巴。
疼得初晗眼泪瞬间便下来了。
哗啦!
一把黑色的雨伞随即从对方手中脱落,砸到地上,溅起一阵水泥。
初晗的力气因为刺痛一松,她手机就安静地躺在那片水泥里。
“……”
初晗大脑空白了。
手机已经过时,价格相当便宜,但也是初晗打了两个月的暑假工才买回来的。
迄今,她已经用了五年。
“不好意思……”
初晗连忙蹲下,先捡起了对方的黑伞,然后才捞过自己的手机。
那把黑伞沉甸甸的,放在手中很有重量。
初晗顺势扫了一眼,发现它造型奇异,把手处仿佛纯银质感,底部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双r标志。
虽然看不懂,但初晗直觉它可能价格不菲。
初晗只能尝试用手去擦掉上面的泥巴,笨拙地道:“实在是对不起,我刚刚没看路……伞被我弄脏了,但应该没有坏……”
“坏了也没关系。”
属于男性的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响起,因为还是少年人,含有一丝清亮。
初晗微愣,这时才想起来抬头。
对方很高,身材欣长,让初晗只能费力地仰起脖子。他眉眼线条很冷,同时又锐利,脸部轮廓流畅而清晰。
简而言之,是在同龄人中非常标志,也非常打眼的长相。
一瞬间,初晗突然觉得他有些熟悉。
“不好意思,我没撞伤你吧?”少年问。
初晗双手把伞递给了他,小声说:“谢谢,我没事。”
她这个动作暴露了还攥在掌心里的手机,脆弱的屏幕上四分五裂,触目惊心。
少年顿了顿,刚要说话,然而马路对面恰好路过了一辆公交车,被初晗看见,立刻急匆匆地撂下一句“我们没事就好”,跑过去了。
我们没事就好?
少年略微挑眉,鸦羽一般乌沉沉的目光抬起,望向马路对面。
刚考完试,这个时间无论干什么都是高峰期,初晗毫不意外地错过了那辆公交。
她出门没带伞,只囫囵披了件薄外套,抓起帽子能勉强地遮住雨。
到这时,她浑身都被淋透了,气馁地到了公交站牌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服布料。
“你要去哪?”
身后响起刚刚才听过的声音。
初晗回过头,又看见了少年。
他已经收起了那把黑伞,发尾凝结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初晗越发觉得他熟悉了,心想可能是同校的同学。
周围的学生都有家长接送,唯独他们两个,在这场泼天的雨幕中孤零零地靠近彼此,但又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海城第二人民医院。”初晗默认他也是来等公交,想了想,友好地问,“你呢?”
“真巧。”少年道,“我家在那片附近。”
第二人民医院位于海城市中心,那一片的住宅也都是出了名的富人区。
初晗咽下想说的话,“哦”了一声。
“我们要不要拼个车,一起回去?”少年冲她晃晃手机,上面是打车的界面。
初晗顿时有些尴尬:“不用了,我没……带够钱。”
“不用你付。我撞坏了你的手机,现在该我欠你钱才对。”
少年仿佛见怪不怪,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等到在屏幕上叫完车,抬头时,那副漆黑的眉眼仍旧显出天然的冷峻。
他突然问:“你生了什么病?”
“什么?”初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解释说:“我没有,是我家人生病了。”
“是吗?”
“……是啊。”
初晗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答得迟疑。
直到少年的目光平静又坦荡地看她,突然低声道:“你也生病了。”
这一句话像一丝清凉的雨,落在初晗脸上。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额头、脸颊、还有脖子,甚至只是一根染雨的手指,都透出滚烫的温度来。
是啊,初晗这才恍惚地想。
她也已经发烧许久了。
她生病了。
……
-
八月,初晗重新回了一趟学校。
巧合的是,这天也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的味道冷冽又清新,像是在迎接某人的到来。
办公室里,班主任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响起,焦急地穿透耳膜。
“你成绩这么好,怎么就不读了呢?都说了,学费这块不用你操心,江大愿意给你减免,学校也可以给你凑!而且你过去那边,以你的天赋还有勤奋,一定可以拿下全额奖学金!”
“……”
任他说破了嘴皮,初晗始终低头,眼睛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一声不吭。
这年,因为题目难度较大,饶是海城排名位列前茅的附中,考上江大的同学也只有七个。
初晗是其中之一。
江大位于首都,是顶尖学府,多少学子梦寐以求。
可她却不读了。
年少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往家门外跑,连挑选大学,也是离家越远越好。
初晗给出不读的理由,正是离家太远,索性放弃。
班主任亲眼看着高中三年,初晗玩命似的学习,结果听见这么个拙劣的借口,差点气得背过去。
他特意把她叫回学校,从中午劝到快傍晚,已经口干舌燥。
初晗的想法愣是一丝一毫没动摇过。
她不读,也读不了。
最终,在班主任连番逼问之下,初晗总算退让,说出了实情。
“这是一个无底洞……老师。”
她的目光微微抬起,仍然黯淡:“我很感谢学校愿意帮我,但就算我交齐学费,拿到奖学金,又能怎样呢?”
“爷爷的身体快撑不住了,他等不了我。”
彼时,初晗刚满十八岁,面容青涩尚显稚嫩,眼神却有着不符年龄的疲惫和成熟。
她家境贫寒,为了能够出人头地,拼了命从小镇考到附中,又拼了命从附中考到江大。
但她之所以想要出人头地,不是执着于实现什么理想抱负,也不是为了去看更大的世界。
她只想给爷爷治病。
现如今,爷爷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身边根本离不了人。
初晗需要钱,时间,和大量的精力去照顾爷爷。江大离家太远了,而培养成一个独立、优秀的大学生,耗费周期又太长。
这些话说完,空气陷入静默。
良久,班主任发出一声叹息。
他再也不好劝,只是不停摇头,喃喃说可惜了。
两个人都站着,仿佛在较劲,也仿佛在僵持。最终,这些都散掉了。
班主任的保温杯不停拿起,放下,拿起,又放下,最终深吸一口气道:“……那你之后如果需要什么帮助——”
他声音一下子顿住,看着初晗。
初晗抬起手,擦了一把无意识从眼眶坠出的眼泪。
她僵硬地绷住嘴角,然而片刻,还是突兀地转过身,肩膀一抖一抖。
从始至终,她不让自己泄出半点脆弱的动静,手里一直死死捏着那封来自江大的录取通知书。
人人都替初晗感到惋惜,想要说服她再考虑考虑。
可这是她自己的成绩,她自己努力了十几年的成果,没有人比初晗更加不甘心了。
她像是逃一般,想要跑出办公室门,然而刚到门口,却再次和一道高大的身影撞在一起。
砰!
初晗吃痛地捂住脑袋,抬起眼来。
紧接着她就愣住了。
她看见了一个多月以前,把她送回医院门口的那个少年。
与此同时,身后的班主任语气熟稔地喊:“清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你蒋老师还在路上堵着呢!”
——清宴。
初晗总算回忆起那阵熟悉的感觉,想起了那个名字。
顾清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