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

    那刀就抵在颈边,再进一寸就会见血。

    小红豆浑然不知一般,“咯咯咯”地笑着向前。

    “先别伤她。”

    黎枝燃立即抓住晏惊归的手腕向后一撤:“你确定她就是奉鬼婆?”

    晏惊归握刀的手被人按得一沉,微微扬眉,似乎有些意外黎枝燃会拦他。

    “不确定,但是蛊鬼与奉鬼婆之间有很强的联系,若奉鬼婆受到生命威胁,与之联系最深的蛊鬼便会赶来相护。”

    只要确认了奉鬼婆,那主动权就会到他们的手里。

    话音刚落,下一秒,门外便传来了声响。

    “小红豆!”

    木门被人重重地拍响,他们知道,大概是阿且来了。

    那撞门声只响了没几下,似是知道门不会为他而开,继而移向了另一处。

    两人戒备地看向墙边,守株待兔,一道黑影从围墙上一跃而下。

    那张脸上依旧沾满了红色,只是在地穴中撑到快要破膛的肚子竟然已经重新瘪平了下去。

    阿且拖着方才翻墙时摔断的腿,咬牙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向小红豆跑去:“小红豆!快过来!”

    “阿且哥哥来找我了!”小红豆见到来人,立刻开心地朝他跑去。

    天光渐渐透过层云,落向了桑归里。

    门外徘徊的蛊鬼似乎四散而去,重归寂静。阿且也已不复地穴中的疯狂模样,双目清明。

    昨晚一切,荒诞得好似梦魇。

    可惜不是。

    八目相望,长久无语。

    黎枝燃轻叹一声:“从前的桑归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前的......桑归里?”阿且抱着小红豆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从前的桑归里,不是这样的。

    ·

    “快些......都快些跟上!”

    刻意压低的声音又催促着,搅过众人本就乱麻的心弦。

    积久的死寂与身体的萎靡压得人喘不过气,终于有人忍受不住爆发了——

    “桑族长,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闸口一开,一直闷头奔窜的众人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决堤一般喷涌而出,纷纷停了下来,望向走在队伍旁边的中年男子。

    数日不停的跋涉让他们早已力倦神疲,一张张脸上俱是诚惶诚恐的神色。

    桑族长看着迷茫无助的族人们,默了片刻:“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

    桑氏本是苍洲的西北边城天贺岭中一支小小氏族,全族不过数百人。虽远离鹿央,远不及望族显赫富贵,但族人晨炊星饭,也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本以为他们祖祖辈辈都会这样生活下去,如此百年。

    直到金邦野心勃勃的新王纳什蒙上位,对苍洲虎视眈眈,便趁着苍洲姬氏旧朝倾覆,新帝即位之际,大肆举兵来犯。

    年轻的桑氏子弟应召入伍,势要击退金邦。

    没想到这一战,便战到了现在。

    狼烟四起,旷日持久的战火烧得土地寸草不生,也烧得桑氏的年轻后代们命丧沙场,尸骨难敛。

    饥荒、疫病......天贺岭宛若人间炼狱,生吞血肉,无尽无休。为了躲避祸乱,桑氏不得已之下,只能举族迁徙。

    可离开了天贺岭,他们要去哪儿呢?

    “咳咳......”

    一阵急咳声打破了这僵持的气氛,桑族长闻声转身回望,赶忙上前两步扶住,担忧道:“夫人。”

    族人也向来者恭敬行礼道:“夫人。”

    每个桑氏子女在成年礼时,都会接受来自族长夫人的祈福,是以她们对族长夫人格外敬重。

    这一路颠簸下来,桑夫人心口旧疾复发,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声音却万分坚定:“只要我们桑氏子孙还在一起,我们在何处,家便在何处。”

    安土重迁,却不得不迁。

    于是他们就这样继续走啊,走啊,翻过了一座座高山,徒步涉过了一条条险流,终于在竺陵与流商之间寻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栖身之地。

    一座座木屋拔地而起,不过数年光阴,原本荒芜的空山被桑氏族人一点一点开垦,重新恢复了生机。

    虽不受两大公侯氏族庇护,可他们重新有了一个共同的家。

    名为,桑归里。

    “慢些,当心脚下。”

    桑且扛着耒耜刚从村外田上帮农回来,无奈又怜爱地看着这群疯闹的弟弟妹妹们。

    他是桑归里年纪最大的孩子,迁徙时他已然记事,明明自己也不过舞勺之年,却常常透着一股与年岁不符的沉稳。

    “小红豆又要来抓人啦!大家快跑呀!”孩童们接二连三,一溜烟儿似的从桑且身边飞过,欢悦的郎朗笑声回荡在桑归里的上空,卷起阵阵沙烟。

    不用看,阿且便知道必有一道娇小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追在后面,手里还黑乎乎地抓着一团泥巴。

    小红豆努着嘴:“陪我玩儿,陪我玩儿泥偶嘛!”

    小红豆是桑归里最小的孩子,举族迁徙时她差点胎死腹中,生产更是万分不顺,母亲也因此离世。父亲思念爱妻,为小女赋名思思。

    “噗通”一声,还在蹒跚学步的桑思思自己脚下一绊,平地摔了个狗啃泥,泪花登时在眼眶里打转。

    桑思思望向一旁的桑且,委屈道:“他们嫌捏泥巴无趣,都不肯同我玩儿。”

    村里的孩童正是鬼见愁的年纪,满村的疯跑,哪里静的下来。

    桑且放下农具半跪,伸手将她轻轻抱起,帮她掸去一身尘垢,笑了笑:“那哥哥帮小红豆去把他们抓回来,一人捏一个泥偶给小红豆赔礼,好不好?”

    “好!”桑思思一口答应,生怕他反悔,转涕为笑,双眼弯得像月亮似的,“阿且哥哥最好了!”

    桑思思就真的乖乖待在原地,专心致志地捏起了泥巴。

    她一边捏着泥偶,一边想,一定要捏出一个模样最巧的送给阿且哥哥,叫他们都羡慕他。

    可是她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

    没有看见桑且。

    却等来了另外的人。

    说到这里,阿且的表情痛苦起来:“我当时真不应该把小红豆一个人放在那里!我就该——”

    又该如何呢?

    把小红豆带在身边,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晚霞慢慢在桑归里的天际铺展开来,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向黄尘大地。

    余晖从那满身银饰的女子身后映来,落在地上的影子将小小的桑思思全都包了进去。

    清脆的轻鸣声在桑思思面前停下,一道脆若敲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朋友,你在这里等谁呢?”

    桑思思看了一眼这奇装异服之人,继续捏泥偶道:“我在等哥哥。”

    女子问道:“我的银镯不见了,你看见我的银镯了吗?”

    桑思思正在给泥偶捏嘴,心不在焉:“没有。”

    “那你能帮我找一下它吗?”

    天色渐晚,桑思思心中有些焦虑,抬头瞥向身后,还是没看见桑且的身影:“可是我在等人。”

    女子笑起来,身上的银铃随之一起叮当作响:“他们不会来了。”

    “你骗人,阿且哥哥从不说谎的。”

    “不信的话,你随我回去看看,”女子俯下身,垂怜地看着面前这个泥娃娃,向她伸出手,“我带你去找他,你要帮我找银镯,可以吗?”

    桑思思望着女子犹豫了片刻,她才不信呢,阿且哥哥从来不会言而无信。

    可为什么今日迟迟等不到他呢,就连村上的其他人也未曾看见,难道他真的不回来了?

    不行,她要去找阿且哥哥。

    几番纠结后,桑思思还是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她:“好,我要去找阿且哥哥。”

    平日里炊烟袅袅的桑归里,此时仿佛沉睡一般,寂静无声。

    早晨出门务农的父亲,隔壁院子经常给她做香喷喷的烤红薯的婶婶,还有说要去帮她逮人做泥偶的阿且哥哥......

    她不要他们陪她玩泥偶了,他们到底在哪儿?

    女子轻车熟路地领着桑思思走到倔头巷,好似对此处很熟悉一般,打开了地穴的门。

    那是桑村长领着大家一起修建的地穴,专门用来避乱的。久经战乱的桑氏犹如惊弓之鸟,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桑思思跟在女子身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泥偶。

    不知走了多少阶,桑思思向昏暗的地穴深处望去,惊喜地发现她熟知的长辈们竟然都在此处。

    他们站在两边,换上了桑思思从未见过的衣裳,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一样。

    桑思思开心地叫起来,跑到他们身边:“父亲!婶婶!你们原来在这里!”

    她伸手去扯父亲的衣角,可无论她怎么拽,二人却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闭着眼睛,对着她笑。

    为什么父亲婶婶不理她?

    桑思思有些害怕,转而寻找桑且的身影,极小声地唤了一声:“阿且哥哥,你在这里吗?”

    桑思思缩着脖子,胆战心惊地从这些无动于衷的伯伯婶婶们的身前走过,

    烛影幢幢,最里面,不知何时竟然摆放了一座巨大的泥像。

    那泥像脸上的笑容与父亲婶婶一模一样。

    而它之下,不知背对着什么东西,发出窃窃啃食的声音,好似怪物。

    桑思思快要哭出来了:“那是......”

    听见身后的动静,那头怪物倏地停下了动作,将头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手中的泥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女子的低语缭绕在狭隘的地穴中,呵气如兰般吹在桑思思耳边:“那是——你的阿且哥哥啊。”

    “现在,你就是新一任的的奉鬼婆了。”

    ·

    “那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桑归里的人都变成了不生不死的怪物。小红豆......只剩下了我要为她寻人做泥偶的记忆。”

    桑且苦笑了一下:“而我虽能动,但从那以后时常会觉得饥饿难耐,入夜之后更是完全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如同野兽一般,竟会......竟会......”

    他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几个字眼。

    满身的异腥污秽,折磨得他终日难安,痛不欲生。

    幼小的桑思思如雏鸟一般依偎在桑且身旁,眼神清澈而懵懂。

    她选择了遗忘一切,整个桑归里的过往,便皆由这个老成的少年一人承受。

    黎枝燃想起方才在地穴中所见,不知对桑且该说些什么,默了一瞬,问道:“那女子寻的银镯是什么?”

    “这是奉鬼婆的接任语,”晏惊归眉心微蹙,“奉鬼婆物色到心仪的接任人选后,便会以各种东西为借口,让其帮忙寻找。若是被奉鬼婆选中的人答应帮忙,就会变成新的奉鬼婆。”

    晏惊归接着问道:“那个女子身上还有何特别之处吗?”

    “要说特别之处......”桑且深呼了口气,继续回忆道,“那女子的面目说来奇怪,总是见过就忘,脑海里总也想不起来。”

    “不过,她腰间好像挂着一块金色的牌子。”

    “什么样的牌子?”

    “只记得是金色的,看上去,似乎是鹿的样式。”

    金色的,鹿首?

    黎枝燃想到了什么东西。

    另外一人与她想到了同一处,晏惊归将腰间那块鹿牌解了下来,亮给桑且:“是这样的吗?”

    桑且仔细辨认了一番,点了点头:“正是,这是何物?”

    晏惊归看着鹿牌,神色不明:“这是进鹿央时过关卡所需的鹿牌。至于你所说的女子,则是西绥的奉鬼婆。她到桑归里后,应是先在你们体内下了蛊种,随后又将奉鬼婆传任给了别人。”

    西绥受苍洲庇佑,年年向苍洲进贡。因着西绥巫蛊之术盛行,未蒙传召,西绥之人不得擅入苍洲。

    这女子孤身一人,显然并非是受召的使者。

    那她拿着鹿牌,将桑归里祸害成如今这幅模样后离去,又是意欲何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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