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鬼

    黎枝燃瞬间全身发麻,心口仿佛被人猛地大力揪起,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艰涩至极,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她们在桑归里只能看见穿着白麻布衫的孩童,她知道了。

    昏光所到之处,照出她们此刻处境——入目是大片大片的黄麻布衫,每个人的胸前都用醒目到刺眼的朱砂红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寿”字,与逝去之人入棺时所穿的殓服一式一样。

    他们整齐地分列两边,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向前躬身,双目紧闭,嘴角却好似被人钩起一般,咧出一模一样的夸张弧度。

    所以白麻布衫是丧服,祭奠......

    这些正在对着她笑的人。

    “是蛊鬼。”

    晏惊归忽然出声,神色冷冷。

    蛊鬼?

    黎枝燃:“何为蛊鬼?”

    晏惊归默了一瞬:“这是西绥的巫蛊之术,奉鬼婆以活人为皿,将蛊虫放入其口鼻之中。蛊虫游走全身,蠹蚀其心智,供蛊师驱使,是为蛊鬼。”

    活人为皿,蠹蚀心智......

    黎枝燃抬眸望向笑容诡异的傀儡们,这些男男女女看上去正是年轻力壮之时,就这样变成了蛊鬼,被关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穴里。

    他们竟然还活着?

    脖颈之后顿时涌起一股彻骨寒意,一个更可怖的念头蓦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些蛊鬼,会不会就是桑归里的村民?

    白日里死寂冷清的街道,夜晚时拥挤不堪的地穴,一切似乎都对应上了。

    若是这样,那达乌提听到的宝物,又是出自谁之口呢?

    “他们——”

    窣窣。

    刚说出口的话音戛然而止,黎枝燃登时警觉道:“什么声音?”

    两人侧耳听去,鼠蚁钻食的声音从地穴前面传来,听得人抓心挠肝。

    越过这些纹丝不动的蛊鬼望去,地穴最深处是一座半明半暗的小坡,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以极度扭曲的姿势弯折背对他们跪坐着,整个人仿佛要卷成一团似的,双手还在不停翻找着什么。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黎枝燃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小坡之后,一直隐匿在暗处的巨大的泥偶双手合十,头顶天,地撑脚,泥面上的笑容与她们身边一动不动的蛊鬼一模一样,正俯视着她们。

    而那座堆起的小坡就匍匐于泥偶低眉之下,犹如神像供台。

    她定睛望去,赫然看见口口声称说要出来寻宝物的达乌提,那个不久前才打过照面的健谈商人,此刻安安静静地横躺在那道身影之后,瞪大着双目,扭头看向地穴之外。

    他的上半身正好被遮去,剩下双腿露在外面。

    黎枝燃心中已有几分猜测,还是不由得轻声道:“达乌提......?”

    晏惊归缓缓将刀抽出刀鞘:“他大约是不会回应你了。”

    达乌提依旧一动不动,倒是坐在小坡之上的背脊一节一节地直了起来,发出骨骼交错的“咯咯”刺耳响声。

    “啊......都吃完了。”

    那道身影眼馋肚饱地舒展着转过身来,一点一点从泥塑笼罩的阴影下走出,露出一角黑麻布衫。

    黎枝燃心中的猜想随着那道一点点明晰的身影,也逐渐被印证。

    门闩向里,不是她们的话,还有谁能打开呢?

    高高胀起的肚子撑破原本宽松合身的里衣,露出狰狞可怖的面貌——青紫色经络如蛛网一般攀附在肌肤之上,而皮肤之下,竟然有什么东西飞速地游过。

    阿且的身形慢慢穿透地穴的昏暗光线,完全暴露在两人面前。

    不明的腥红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施舍一般地一脚将身材高大的达乌提踢下了小坡。

    达乌提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顺从着滚了两三圈,直到撞上最近的蛊鬼后才仰面停下。

    带着一道横狞疤痕的手背忽而覆在黎枝燃眼前。

    大半视线被遮去,倒是叫其他感官须臾间变得更为敏锐。

    黎枝燃恍然间发觉,原来那股血腥味儿一直不曾消散,只是有人将它刻意掩了下去。

    晏惊归看了一眼身旁怔愣之人,见那双半垂的眸子极快地颤了一下,微不可闻地无奈叹气:“看到了?”

    手背之后的人颔首,黎枝燃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看见了。

    达乌提破开的腹腔里,空空如也。

    小坡上,阿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倒影被壁上烛焰投在身后那座巨大的泥像之上,在某一瞬间重叠契合。

    他舔舐着自己的双手,将黏液抹得到处都是,脸上终于绽放出与故作老成时迥然不同的灿烂笑容,语调轻快:

    “不是和你们说了,入夜之后,千万不要出门吗?”

    几乎是同时,阿且话音刚刚落下,一直默默站立的蛊鬼如同受到指令般“咻”地睁开了双眼。与常人不同,这些蛊鬼的眼白几乎挤满了整个眼眶,眼珠子竖而扁长,几乎要爆出眼眶,直直地看向地穴的这两个不速之客。

    不好。

    暗潮涌动,黎枝燃悄然抓起狐裘衣摆,一点点向后退去。

    这些蛊鬼,似乎要苏醒了。

    阿且舔去嘴角最后一丝残汁,僵硬地向两边伸出十指在虚空中一攥,霍地变了脸——

    “既然你们不听话,那就来陪我吧!”

    “跑!”

    火星在晦暗的地穴中划出一道红痕,息了一瞬,晏惊归反手抽出双刀,刀背干脆地向飞扑而来的蛊鬼连连劈去。

    黎枝燃毫不犹豫,接住抛来的火折子后扭头便向外跑。

    攀过一节节泥泞的地阶,黎枝燃从地穴爬出来时,长长的倔头巷好似一个深渊,吞噬着瑟瑟流窜的夜风。

    一念之间,黎枝燃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昨夜的山谷之间。

    她慌不择路,孤身犯险。

    或许悬崖壁的石道上并没有人将她拉起,她跌坠深渊,永远沉睡于回朝光的路上。

    前方崎路漫漫,黎枝燃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数不清的“寿”字飘浮在墨染的夜色中,地穴里的蛊鬼倾巢出动,紧紧地吊在身后,穷追不舍。

    还有另一道身影。

    晏惊归就在她身后,刀刀将她拉回现实:“继续跑,不要被蛊鬼碰到。”

    继续跑。

    黎枝燃赫然回神:“你方才将那些蛊鬼杀了?”

    “没有,”晏惊归言简意赅,“只是让他们暂时消失一会儿,只要蛊种还在体内,他们便不会死。”

    不会死?

    不知为何,黎枝燃想起黎府卦台之上,那个双眼布满白翳的巫祝。

    西绥善巫亦善蛊,传闻西绥的巫祝一生只卜一卦,卦成之时,便是丧命之时。

    命数耗尽后,不论身在何处,肉身都会即刻被召归故里。

    郑氏请来的巫祝恰恰正是从西绥而来,所以那日巫祝身销形殁时,黎府的人都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西绥的蛊术,鹿央的侍卫怎么会如此了解?

    眼下容不得再多想,当务之急是把身后这群蛊鬼甩掉。黎枝燃气喘吁吁地喊道:“另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蛊鬼停下来?”

    晏惊归随手用刀鞘击退追得最紧的蛊鬼胸前:“蛊鬼受体内蛊种控制,只要找出奉鬼婆,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即可。”

    “阿且不是奉鬼婆吗?”

    晏惊归:“不,西绥巫蛊之术传女不传男。”

    “那如何才能找到奉鬼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黎枝燃闪身躲开蛊鬼差点抓住她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向晏惊归:“你们鹿央人难道不知道?”

    晏惊归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反问她:“你们流商人不也不知道?”

    流商人?

    黎枝燃气极反笑,这里谁是流商人?

    被操控着的蛊鬼显然只是行尸走肉,不知疲倦,如此下去,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分神去找什么奉鬼婆。

    可找不出奉鬼婆,她们怎么脱身?

    黎枝燃边跑边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着来到桑归里以来的一切。

    石碑、孩童。

    阿且、达乌提。

    ......

    一幕幕回闪在黎枝燃眼前,逐渐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黎枝燃突然站停。

    晏惊归就在她身后几步之遥处,不断地击退那些蛊鬼,只是身形看上去已然有几分迟缓。

    她转头定定地看向左侧,果决道:“回阿且家。”

    或许是历经昨夜生死坎坷,一种不必宣之于口的奇怪默契流转在两人之间。

    黎枝燃毫不迟疑地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引路,晏惊归跟在身后,以刀鞘暂时击退那些想要冲上来的蛊鬼。

    衣袂在桑归里的黄风中鼓吹飞扬,桑归里的黑夜已经开始渐渐消散。

    黎枝燃顺着白日里借寻药外出时记下的路线,极快地便找到了阿且家。

    “砰”地一声,玄色衣角自极窄的罅隙中滑溜而过。晏惊归眼疾手快地将木门迅速合上,重重撞开那些劈头盖脸想要挤进来的蛊鬼。

    蛊鬼被堵在门外,来来回回地徘徊。

    黎枝燃脱力地扶跪在院中沙土地上,心有余悸地喘息着。

    她赌对了。

    这些蛊鬼,不进院子。

    阿且曾说,入夜之后不得出门。若是阿且所说为假,那么门内便是危险之处,门外才是生路。

    可达乌提为寻宝物,却落得那样惨烈的下场。

    白日里的阿且,说的是真话。

    晏惊归靠在门上,精疲力竭的两人自逃生的余幸中对视一眼,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

    地穴里的阿且,为何会变成那样?

    “你们看见我的泥偶了吗?”

    两人猛地朝同一处看去——

    猝不及防的,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方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门外的蛊鬼处,根本没留意到这院子里还神不知鬼不觉地站着一个人。

    门边的墙角里,小女孩自暗处走到黎枝燃面前,懵懂地问道:“我等你们好久了,我的泥偶不见了,你们看见我的泥偶了吗?”

    黎枝燃看清了她的模样,不语。

    是刚到桑归里的时候,在村口石碑处看到的小红豆。

    小红豆见她不答,沾满了泥巴的小手脏兮兮地想去抓她的狐裘:“你能帮我找找我的泥偶吗?”

    “不可以。”

    浸透着逼人寒意的刀尖自斜里停在脆弱娇嫩的侧颈之上,晏惊归冷言道:“自己的东西,就要自己拿好啊。”

    “你说是吧,奉鬼婆?”

    小红豆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哎呀,被你发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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