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

    意外发生的那一年是公元2012年,传说中的玛雅人预测的世界末日年,可我还没等到12月21日到来,就莫名其妙地晕倒在学校食堂里。记忆中最后看到的是尚大可吓得惨白的脸和晃来晃去的输液袋,然后我被“哐当”一下推进救护车,车门被“哗啦”一声拉上,再然后救护车拉着昏迷的我“喂儿哇喂儿哇”地高歌着奔向医院了。

    后来我想,那天我应该是食物中毒了,食堂的豆角总是半生不熟的,再不就是吃到了玻璃碴、铁丝球什么的造成急性胃出血,否则强壮如我,怎么会说晕就晕?我承认,那顿饭是吃得急了些,赶着投胎似地往嘴里填,生怕一停下来,就有什么要失控了。可细想想也不能全怪我,如果尚大可不选在午饭时间跟我说分手的事儿,我怎么会那么激动?我本想从容地吃完餐盘里的一荤两素二两饭,再淡定地抹抹嘴跟他说拜拜,没想到结果稍有偏差,吃到只剩菜汤的环节,肚子突然一阵绞痛,我甚至没来得及运足气娇呼一声,就侧着栽倒在食堂油腻腻的地上,接下来尚大可还算有良心地打了120,目送“喂儿哇”把我拉走。话说回来,尚大可会甩了我这件事,我也不是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的,我在医学院属于紧踩着挂科高压线、时刻面临被留级和被劝退危险的学生,只等混到毕业再混进我爸的医院接着在药房混一辈子清闲日子。尚大可却不同,他以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医科大,本科时连年第一,在国内一线专业期刊上发表过论文,大四时保送本校读研,研二下半学期就作为交换生到国外一所著名医科大学留学……他的丰功伟业,我的脑容量根本不足以一次性阐明,简而言之,尚大可是个潜力无限的高材生,指日可待的学科带头人;而我,虞念,就是个在家长威逼利诱之下勉强蹭进医学领域的笑话,未来的业界炮灰。揪着研究生录取尾巴顺利躲过就业压力的药学专业研一新生虞念是怎么勾搭上心血管外科专业博士研究生尚大可的,这个问题一度成为学校各年级的热议话题,也长期困扰着本当事人,直到听到尚大可下达分手令的那一刻,我才觉得一切恢复正常了,谜团不攻自破了,尚大可的灵魂归位了,世界终于大同了。为了庆祝并纪念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我史无前例地晕倒一把,也不算太隆重、太不经世事对吧?

    被甩在意料之中,真正让我屎尿未及的那个意外是,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监控仪、呼吸机一类的医疗器械,也没被输液管、各种仪器线四平八稳地固定在病床上,床边更没有殷殷关切的目光和得知病人苏醒后赶来查看的医生护士,事实上,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相信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梦游,眼前看到的衣衫褴褛、一脸苦大仇深的人们都在跟我一起缓慢地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我被一条散发着霉味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被子和一块木板夹在中间,那木板下好像还安着不太规整的木轮子,它们每咯吱一声,我就上下微幅震动一次,如果姑且称这个东西为手推车,那么我就像搁在车板上的猪肉半儿,不知道要被拉去谁家,能换几个钱。

    这一群人,确切地说,是一支队伍,呜呜泱泱足有二三百号人,其中年轻人并不多,大多是老弱病残,坐公交可以优先享受绿色座位的人群,奇怪的是,男人们都露着半个脑袋秃瓢,背后甩着一根长辫子,女人们或梳辫或绾髻,所穿的衣服鞋子都不是平日里常见的,和古装戏里的花里胡哨也大相径庭。在医学院打酱油的日子里,我把别的同学用来背课本、写论文、考资格证的时间都奉献给了电视剧和小说,因此我从来不承认我是个没情趣的理科生,我知道的风花雪月一定不比那些文科出身的妹纸们少,言情小说中惯用的段子我也是知道的,但小说是小说,科学是科学,小说里的情景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重现?这不科学啊!

    安全起见,我半睁开眼睛,十分矜持地哼哼了一声,没人理我,提一个八度,再哼哼,还是没人理,反复尝试了几次,我意识到在这样一支车轱辘吱嘎作响、时不时有大人叹气孩子哭的庞大队伍里,我那矫情的吭叽声有多么渺小,于是气运神贯,丹田一使劲——“咕噜噜噜”肚子里发出的一串声响竟然比我骄矜的□□嘹亮许多,成功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无数道期待中满含喜悦的目光投向我,只不过没有一张眼熟的面孔。

    “大妞儿你可醒过来了!”

    “大妞儿你没死啊!呜……”

    “菩萨慈悲啊,让这孩子活过来了,菩萨慈悲菩萨慈悲……”

    大妞?是,是我?敢情儿我是大妞?这群人都以为我死了?如果醒的不及时,是不是就被拉去荒山野岭刨个坑一铲子土给埋了?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说着话,我却只能瞪着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个出土文物似的接受他们对我战胜死神的祝贺,有心问几句,却根本插不上话,心里不禁叫苦:看来那不科学的穿越事件还真就发生在我身上了,可穿越到古代之后不是该在一张精致的雕花床上优雅地睁开眼,旁边不该有边惊呼着“小姐醒了”边“一阵风似的刮出去”的丫鬟,接着不该是帅得想毁容的男主角或者痴心一片的男炮灰惊喜地跑到我床边来个熊抱什么的吗?为什么这一切都没出现?凭什么人家穿越之后不是长得美貌就是生得富贵,偏轮到我就躺在这么一辆破破烂烂的手推车上,身边尽是大爷大妈,还饿得肚子直咕噜啊?越想越委屈,反正一时闹不清状况,也闲来无事,干脆一翻身趴在车板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离我最近的一位大妈率先跟风抹起眼泪来,边哽咽着说:“大妞儿啊,别哭了,你再哭,玉婶儿也忍不住了……”话音刚落,四周啜泣声四起,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安慰起我来——

    这人说:“孩子啊,俺们都以为你撑不过今晚了,没想到你醒过来了,好几天没沾米水了,可不兴哭了,仔细哭病了。”

    那人又说:“可不!听话,别让你爹娘走得不安生。”

    ……

    最终还是玉婶儿做了总结陈词:“妞儿,别怕,往后就跟着婶儿过,有玉婶儿一口水,就短不了你的半口,等躲过这场灾荒,咱们再回去给你爹娘好好修座坟,还有你那苦命的弟弟……”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适逢藁城旱灾,这个时代的人们靠天吃饭,老天爷不赏脸,好几年不正经下一场雨,村里的庄稼都绝收了,种地为生的老百姓们只好自寻出路,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有的被征兵去了外地,有的到别处给人家做工,剩下的老人、妇女、孩子和一些丧失劳动能力的残疾人,若不逃荒出来,就只有挨饿等死的份儿。我的,确切地说是大妞的母亲生下她弟弟后不久,就因为身体虚弱、产后调理不善生病死去,随后那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也夭折了,接下来不到半个月,把仅有的那点粮食都省给妻子和孩子的大妞的父亲也饿死在逃荒的路上,最后是饿得游丝一线的大妞,如果不是我的意外穿越,恐怕她真的撑不过那个晚上。

    对于这样的时空错位,我不知道是喜是忧,它似乎让我逃避了被学校风云人物抛弃后重登八卦话题榜首的尴尬,又无意中延续了一条仅仅十一岁的年轻生命;可这陌生的世界存在太多的未知,太多东西我需要重新学起,简单到怎么梳头、怎么穿衣,怎么从井里打水、怎么用灶锅烧饭,怎么换算时间、怎么量度银钱……复杂到怎么接受孤儿的身份,怎么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相依为命,怎么面对唯一亲人的离去,怎么独自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有玉婶照料的几年里,虽然不富裕,但凭她给人做针线、洗衣服挣的钱,至少能保我俩温饱无虞,日子过得紧巴,却不觉得苦,玉婶半辈子守寡,膝下无儿无女,真心把我当亲闺女对待,外头的活计从不让我动一手指头,偶尔帮她担水、做饭,还要故作生气地嗔上几句,然后又宝贝疙瘩一般搂在怀里直道懂事贴心。可惜这种有人可依的幸福只持续到我十四岁头上,生辰刚过不久,玉婶就遭遇意外离世了,在她给镇上的大户洗完衣裳往家走的路上,来报信的人说,他眼看着玉婶一脚踩空掉进山涧,连跑过去拉一把的时间都没有。我木头人似的跟着他去了事发地,那山涧深不见底,没有人愿意下去打捞尸体,于是我又木头人似的回到我俩栖身的小土房里,拆了一床被面,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收拾进去,打成包袱系在背后,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只是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甚至不清楚这个“前”是哪个方向。玉婶活着的时候,纵然不适应、不习惯,却不害怕、不孤单,现在玉婶没了,这天高地阔间,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彻彻底底的一个人,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也不会有人关心我冷不冷、饿不饿,不会有人在梦魇时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柔声细语地哼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是玉婶在我无依无靠时收留了我,是她带着我在京城郊区安了家,也是她领着我回到藁城,挖出草草掩埋的父母和弟弟,重新塑坟立碑……可如今她命丧深渊,我却连找回她尸身、好好安葬的能力都没有……

    或许一死了之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我恐惧,在走到玉婶出事山涧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原来死亡是这样让人望而却步,主动地走向死亡,我还没有这股勇气。于是我苟活了下来,背着所有我和玉婶一起生活过的凭据,重新踏上寻找生路的旅程。前途未卜,唯有对死亡的畏惧支撑着我,我希望能活着,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兴许有一天,我长大一些,或者不再是一无是处的孤女,就可以再回到玉婶长眠的地方,找到她,将她的灵魂迁入茔冢。

    也许是悲极无泪,也许是那份惧意驱散了脆弱,玉婶出事后我没掉过一滴眼泪。我过过三天只吃一个馒头的日子,几乎夜夜睡在街边檐下,乞讨过,也沿途打些零工,没有什么人愿意长期雇用一个只有十四岁的瘦骨伶仃的小姑娘,后来我所幸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成天里扣着顶船帽、穿一身短打,扮起了男装,这倒为找工作添了不少方便,只是那些要招力把式的主家仍然瞧不上我小鸡子似的身板,大铺面又嫌我面相寒酸,因此只能找些小饭馆一类帮工,夜里跟一群汉子挤在大通铺上,洗澡只能挑他们洗完的时候假装匆匆赶到,虽则艰难,总算好过风餐露宿。

    如此在京城里混了一年多,身上仍是镚子儿没存,正在我考虑着怎么才能找份来钱快的活计时,一天,我打工的第六家饭馆里,突然走进两位看衣着、举止就绝不像该进这种小馆子吃饭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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