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澹给的地址在高档小区内，提着行李箱千里迢迢来到这的陆衿和点点被挡在门外，保安宣称没有袁澹的签名，绝对不会让两人进去。
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还是很猛，北京的十月没有两人想象中凉快，空气里好似混杂着沉闷的沙尘，完全不同于南方湿润的空气。
两人无奈钻进附近一家咖啡店乘凉，边休息边盯着小区的入口。
咖啡厅内很安静，播着舒缓的爵士音乐，这个点顾客不是很多，角落里有一个小男孩，眼睛亮亮的，白白净净，很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失算了，没想到这高档小区管理这么严格，真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陆衿没回答，她很疲惫，赶了一天的路，要虚脱了。
她盯着角落里那个小男孩，觉得似曾相识。
全天下的小孩都是一样可爱的，他们是那么简单，眼神是那么不受污染，亮得宛若夜幕上闪耀的星星。
小男孩也偶尔偷瞄她，目光对上之后，又低下头写东西。
点点注意到陆衿的目光，又说，“说不定那个小男孩就是小区里的孩子，是不是下课了之后在这里等着他妈妈来接他回家，要不我问问他能不能带我们进去？”
“别吧，别吓到小孩了。再说了，就算我们进去了又怎么样，袁澹要是不见我们就是不见，进去了也白搭。”
“唉，也是啊。这么大的北京，我们去哪里找他们啊？”点点托着腮帮，一脸愁容。
“阿姨，”陆衿望着远处的小男孩渐渐向自己靠近，然后开口对自己说。
“怎么了？”她弯下腰，温柔地注视着男孩，还是觉得亲切又熟悉。
“我认识你。”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
“这个阿姨第一次来这里哦，是不是认错人了，小朋友？”点点歪着头问他。
小男孩很腼腆，低着头，又说，“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点点和陆衿都变了脸色，哑然。
小男孩又从包里掏出一张剪裁的报纸，就是刊登的陆衿和孔非牵手的那张照片。
“阿姨，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吗？”
“啊？你爸爸？”点点疑惑地看着报纸。
“是啊，这是我爸爸。”男孩的手指放在孔非的脸上，认真地盯着陆衿。
天呐。
陆衿倒吸一口气。
那个和孔非分手的昏暗下午又渗进她的大脑之中。
那扇门背后的那个三岁小孩，现在推开门，走到了她面前。
造孽啊。
“这是你爸？”点点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小朋友，你妈妈呢？”
“我妈妈在上班，她说下班了来接我，我都在这坐了好久了。”小男孩把脸别开，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你爸爸呢？”
“我都好久没见到爸爸了。”
“好久？”
陆衿一声不吭，想起孔非呆在广州的时光。那些她短暂与孔非重逢的时光里，这个孩子是怀着怎么样的思念和期盼等待着他的父亲的呢？
“是啊，我爸爸之前在医院，我还能去看他，后面妈妈说爸爸要治疗，过一段时间才能见我。”
“医院？？”轮到陆衿震惊了。“你爸叫孔非吗？是那个孔非吗？你有没有看错啊？”
“没错啊，我爸叫孔非，我叫孔明登。”
“等等······你叫孔明登？”点点觉得很好笑，；陆衿却笑不出来，她只关心医院。
“不是那个孔明灯，是明亮的明，登山的登。”明登似乎对这样的情景见怪不怪，想必是向别人解释过很多次。
“你说的医院是·······”陆衿还没问完，咖啡厅的门又开了。
“明登？”
“妈妈。你看我找到了谁？这个阿姨肯定知道爸爸在哪，她认识爸爸。”明登兴奋地蹦到女人的面前，晃着报纸，指着陆衿。
袁澹看着那张报纸，望着陆衿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哀伤。
她看起来很疲惫。
陆衿还记得她这张脸，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的。
结果又是在咖啡厅，真是命运弄人。
她不知为何心虚地低下了头，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
点点上前和袁澹问好，握手之后，袁澹说可以去她家里谈。她先是打了一通电话，又对儿子说，在这等一等，麦克叔叔来接他，晚上送他回来，妈妈要聊工作。
“好吧。”明登是个很听话的小孩。
三人回到了袁澹的家。
“抱歉啊，点点，这些天一直有事在忙，之前和你说好的事情也不会变的，我会尽力完成的，只不过需要耽搁一段时间了。”袁澹的举止都很优雅，不失风度，完全看不出她与陆衿有过任何不友好的纠缠。
“这倒是没事，主要是这个新闻，您也知道，对我们的影响很大。”
“嗯。”袁澹抿了一口茶，并不接话。
“您要是知道孔非在哪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呢，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当事人总得见上一面吧。这样躲避下去，也不是办法。”
“嗯。”袁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点点还想继续开口说话，袁澹打断了她。
“抱歉，但是我想和陆小姐单独说两句，您不介意在咖啡厅那里休息一下吧？”
“单独吗？我觉得还是一起吧。”点点不放心这个女人，她害怕袁澹会伤害陆衿，毕竟她们的关系很敏感。
“陆小姐，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袁澹看着陆衿。
那个眼神，让陆衿一下子就明白，她说的是真的，而且是很重要的事，并且一定和孔非的失联有关。她的心扑通扑通不安地跳动。
“点点，你在那里等我吧。”
“那好吧。”点点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变得寂静，陆衿环顾四周。
屋子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孩子的玩具与书籍整齐地堆放在一起。墙上还挂着一副五彩的画，想来是明登画的，是一家三口的画像。陆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袁澹背对着她，她很瘦，背薄薄的。
等了许久，她都没有吭声。
陆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着。
过了一会，袁澹双肩抖动起来，陆衿才发现她在哭泣。
她感觉自己心空落落的，是因为自己吗？让孩子见到了报纸上的第三者，这是怎样的一种伤害？她觉得痛苦万分，简直想跪在地上乞求一个母亲的谅解。
她刚想开口抱歉，袁澹泪流满面地转过身来，很快地说了一句：
“他死了。”
快得像一道闪电，快得像一记耳光，快得像一次坠亡。
陆衿皱着眉，“什么？”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感觉到很冷。她的身体比她先一步承认这件事，但她必须要再一次确认，她含着泪。
“什么？”
“孔非死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扎进陆衿的心脏。他死了，凭什么轻而易举得像一个玩笑？
“什么时候？”陆衿陷在沙发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回到北京的那一天。”
孔非刚降落，层层的记者与相机就将他包围，问他如何回应自己和陆衿婚外情的事情。
回到家之后，他拨通袁澹的电话，打到一半就昏迷了，是袁澹找了自己的男友麦克将他送到医院去的。
和陆衿分手之后，孔非检查出了肺癌。好多年了，他一根一根烟地抽着，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每点燃一支烟就好像能感受到过去那些幸福的幻觉，他从来没在意过自己的身体，只是想紧紧抓住那些幻觉。他们来到北京治疗，病情时好时坏。最后在广州的那几天，他的情绪波动太大，也没有谨遵医嘱，淋雨、痛哭、不接受住院治疗，耽误了就医时机，是袁澹一再恐吓，以陆衿的前途威胁他，他才答应即刻回程。谁知落地的时候，身体状态很糟糕的情况下，得知惊天噩耗，病情急转直下，当晚就没有挺住。
袁澹抹了眼泪，做到呆若木鸡的陆衿身边，握住她的手。
“我真的很抱歉······”
“那篇报道是你发的？”陆衿眼神空洞，一字一句机械地说出来。
“不是。但你和他本可以有更好的结局，是我不好。”袁澹羞愧万分地低下头。
袁澹从很久以前的事情开始讲起。
“我和你不一样，和孔非也不一样。你们都是城里的天之骄子，十八岁刚来到大城市上大学的我，第一次知道楼房是可以建得这么高的，饭菜是可以做得这么精致的。我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我永远要做班级里最出色的学生，从班级第一到全村第一再到全县第一，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摸爬滚打才走到你们的面前。我第一次见孔非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我们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他总是很大方地为所有人买单，请我们吃饭，待人接物都斯文，不愁吃穿，也不懂世事，一副未经社会打磨的样子。我和他不一样，我知道贫穷的苦，晚上走夜路开手电我都下意识地心疼钱，巴不得摸着黑走。所以我看着他，心想自己再也不要做那样的人，摆脱那样的生活的第一步就是和他在一起。后来毕业了，凭我的成绩也许可以进入红圈所，我和孔非分手。和他恋爱的几年，我发现他是太安稳的人，安稳得有些不思进取，我的打算是进入红圈所，再找一个资源配套的大律师过日子。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我投出去的简历统统石沉大海，现实世界原来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我才看清自己，原来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孔非是我能遇见的最大的幸运。我干脆放弃挣扎，一心想着抓住这个救命稻草。要是找不到工作，和孔非在一起，至少不用担心生计问题。”
“可我听说他要去香港读研究生，我想不到留住他的办法，于是把避孕套扎破，和上天赌了一把。我赌对了，我怀孕了，我们结婚了。我知道我很卑劣，也知道自己对不起他，所以我一直希望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和他分开，至少要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感受的出来，我跟自己说等到孩子两岁，分了孔非的房子和财产，就还他自由。”
“你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一段时间了。按理说，我不该找你撒泼，也不该拖着孔非不离婚，可是我就是改不了性子里那种贪婪的本性。当时我知道他还有一笔出版费没有出，挺大一笔钱的，我总想着分上一笔，想等到出版费下来了再离婚。这时你出现了，我担心你会抢走他的钱，所以顾不上脸面，在咖啡厅里泼了你。那时候太年轻了，办事太莽撞了。”
“在我最困苦的时候，是孔非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于情于理都应该满足他的心愿，更何况他不过是想和心爱的人相守而已。上天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把你送到他面前，可是我又毁了一切。我现在才明白，现在才明白，是我害了你们啊······”
陆衿觉得自己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孔非简单直爽的笑容重又浮现在她脑海里，混合着初冬的灿阳，她还嗅得到那个男人身上淡淡的檀香。过往那些鲜活的画面原来从未消逝过，就等这样一个时刻，一切昭然若揭，流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居然死了？
陆衿呆呆望着地面，泪水滴落在裙摆上留下水渍，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很久了。
他居然死了。
他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