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闱，京城的大小寺庙比正月里还要更忙上几分，不论坐落在何等山高谷深之处，只要神佛灵验，都是山上山下一片香雾迷蒙。

    崔培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但心里记挂着有望光耀门楣的长子，自也不肯落于人后。

    入了二月的第一日，他就催促着沈氏张罗去佛前替崔岑祈福许愿的事。

    沈氏先前私底下刚对着王嬷嬷好一通怨天尤人，但就如云头急雨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从不在人前表露分毫，崔培一说起此事她就道：“早就定好了日子了，等侯爷想起来都什么时候了。”

    崔培素来放心她这个温柔良善的继母，便没什么好说的，倒是王嬷嬷主动补了两句：“侯爷只管放宽心，岑哥儿那里不仅有夫人盯着，二姑娘也出了不少力，保管顺顺当当的送咱们岑哥儿下考场。”

    王嬷嬷可不是为了奉承崔培而空口胡绉，这几日崔柔仪成天围着崔岑的不秋居转悠，崔岑下春闱所用的一针一线、一笔一纸她都借着各种名堂暗暗查验一番。

    她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都快和萍儿姐姐长在一块儿了，每日在沈氏跟前只得空露个脸而已。

    不过这样也好，她既不在跟前，沈氏便没刺儿可挑，夫妻间也少为她而呲火星儿。

    如此一来，沈氏对崔培又恢复了那一贯粉面微含三分笑的常态，并且还分得出精力把面子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从二月初一到初四，沈氏不辞劳苦一连四天领着大小家眷把京郊四大名寺俱拜了一回，洒下的香火钱像扔白面馒头似的恨不得用簸箕来装。

    这还不够，连二十四斤灯油的大海灯也一并供奉上了，要不是住持拦着说哥儿年纪尚轻怕压了寿，沈氏直要往四十八斤去了。

    那架势就跟崔家是开油铺的，旁的都不论，灯油管够！

    这一大趟走下来别说浑身懒骨头的崔柔仪撑不住，连吃了好几天的素斋，崔静仪也是一脸菜色，坐着与沈氏对账都蔫了吧唧的。

    一众女眷里就只有常年充尼姑的三太太佟氏轻松如常，甚至白天爬山磕头，夜里还能抄出一大摞经书用于在佛前焚烧。

    便是叫她从山脚下三步一叩首的为岑哥儿祈愿她都敢点头，心诚的仿佛是崔岑的亲生母亲一般。

    虞妈妈怕崔柔仪少不经事看不分明，晚间给她补功课时特意提点她：“三太太是拿足了诚心不错，但说到底是为了大姑娘受益，若有个得力的堂哥撑着门庭，日后去了婆家也能多得几分高看，不然叫她们孤儿寡母的靠谁去？”

    崔柔仪想一想也是，三叔父是指望不上了，大姐姐的一身荣辱便都系在了大房，只有大房好了她才能好，大房若倒了她就无枝可依了。

    对于眼下一个大腿也没抱上，仍在孤军奋战的崔柔仪来说，必要时大姐姐静仪倒算半个可信的同盟，若有她在沈氏那里说不成的事，或许可以找大姐姐试试。

    她相信，像大姐姐那样通透的人，必定能权衡清楚其中的利害。

    但崔柔仪没想到的是，头晕眼花脚发软的拜够了一众菩萨还不算完，崔家因有三老爷崔增在道观里带发修行，便要比旁人家多一个去处。

    沈氏又赶在春闱前两天点齐了人马，带着哥儿姐儿们杀至城西的清水观继续豪气的大把挥洒银钱，顺道看望一下苦哈哈的三老爷。

    清水观不像旁的名刹古庙大多独占山头，它偏偏置身在一个野意幽幽的山坳里。

    深林如青衫，流水如拂尘，黄墙黑瓦的清水观穿戴上这幅打扮，颇有几分避世隐修的谪仙之形。

    唯一不好的是去那里只有一条崎岖难行的小路可走，一路乘车过来颠得崔柔仪骨头都要散架了，遂暗自腹诽：这道观也不想法子捐条好路出来，躲在这山沟沟里是生怕有人来送香火？

    崔柔仪仔细听着一阵马蹄嗒嗒声渐渐靠近，猜测是二哥崔巍来陪她这个独乘一车的落单者了，便靠在车窗边低声叹道：“三叔父竟选了这么个地儿修行，连路也不大通，何苦来哉。”

    果不其然，车外传来崔巍的沉沉低笑：“就得这等小观才好通融一二，换了那些规矩严苛的大道观，张口闭口的修行忌讳，三叔父哪能这么轻松，怕不如干脆出家算了。”

    “唔，我说呢，怎么也不选个香火旺盛之处，落在这么个偏僻小地，旁人别以为是有意躲起来捣鼓什么似的。”

    山路颠簸，崔柔仪靠在车窗边说了两句就一连磕了三下脑袋，只好不再多说了。

    好不容易捱到马车在道观门前的青砖平地上停下，崔巍翻身下马轻巧落地，抢在崔岩之前来扶崔柔仪下车，又回头悄悄瞪了崔岩一眼。

    崔岩这才讪讪的缩回手，转头去搭了一把大姐姐静仪。

    待沈氏领着佟氏母女走在前头先一步进了道观，崔巍才一手紧紧拉着四处探看的崔柔仪，一手拍了拍崔岩的肩膀，为方才的事小声道：“今日是来看望三叔父的，自然得捧着静仪些，不然母亲在三叔父面前岂不是不显好。”

    崔柔仪也一脸讳莫如深的点点头，附和着哼哼道：“三哥头脑不灵光呀，差点害我又被母亲不待见了。”

    “嗐，我要什么灵光，只求大哥脑瓜好使就成。”崔岩生性宽厚，不怎在意，呵呵一笑了事。

    兄妹三人正要抬脚跨过门槛，忽听转角处有马匹从鼻中打出一个响啼，还配合着一阵轻轻的原地踢踏声。

    崔柔仪错开兄长们的身躯向那边看了一眼，立刻被一辆满饰珠石的双驾马车攫去了目光。

    那车用的是黑檀木，白良驹，红毡帘，青玉铃，只消马儿稍稍动下蹄子，立刻换来一阵泉水般的清脆叮当声，便是再刻意往角落里停一停，也很难不引人注目。

    崔柔仪啧啧称奇：“怪了，这等无名小观，除了咱们还有别的贵客来。”

    崔巍走过去定睛看了看马车，围着转了一圈也一无所获，忍不住道：“怎么连徽记也没有，来都来了，谁家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马车的主人显然已经入了观，兄妹三人也不便再耽搁，被一黑色道袍的小道士引着径直入观。

    清水观地方不大陈设也不华丽，前后只有三座主殿，东西两排厢房供香客歇茶，后院一溜儿矮房则是道士们的卧房。

    崔柔仪环顾四周，除厢房背后的几点青松、数竿翠竹外，空荡荡的道观里别无长物，簌簌风声穿游其间，更显得门庭清净，想来这里的道长们遵循的是大道至简也。

    这地方就算不来上香，也是个洗涤心尘的好去处。

    崔家此行虽主要是为了看一看三老爷过得如何，但诸神也怠慢不得，总得先在殿内敬了香许了愿才好往厢房去会见亲人。

    一位戴着玄色纻丝浩然巾的道长来接崔家老小入正殿，崔柔仪有心多问了一句，得知他就是观里的主事平真道长。

    想起大哥靴子里的那道不知来处的符咒，崔柔仪退后两步让沈氏及佟氏母女先拜，留心打量了一下道长。

    这位平真道长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生了一张天庭饱满的方阔脸和一双细长聚神的丹凤眼，原是个挺有仙缘的好面相。

    只可惜鼻峰中段兀然凹下一处，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来砸断了的，总归坏了面相，不够圆满了。

    崔柔仪在这小心的旁观着，沈氏已和佟氏母女并排跪在了蒲团上。

    平真道长不似寺庙住持那般笑脸相迎热络得紧，他是一句多余的恭维话也没有，亲自为她们点起香来。

    有三清天尊的金像在上坐镇，沈氏自觉杂念全消，恭恭敬敬的请了三柱香捏在手里，跪直了身子虔诚道：“此来是为家中赴考的长子祈福，万望天尊垂怜，佑他此去高中，金榜题名！”

    平真道长伸出一只手轻飘飘的点了几下手指，好像在凭空算什么，另一只手又捋了捋颌下长须，简短而胸有成竹的应和道：“夫人放心，福由心生，心由善养，令郎终归有他该得的福气。”

    话音还未落，沈氏手里的三根长香像被刀斩了一样齐齐拦腰折断，燃着火星的香头随之掉落下来，接二连三的烫到了沈氏的手背。

    “啊！这这……”

    沈氏惊叫连连，被断香烫得一缩手，战战惶惶的向后蜷了蜷身子，踩着裙角踉跄着扶膝站了起来，跌撞了两步才攀着崔岩的胳膊站稳。

    “伯母烫伤了没有？”崔静仪顾不上自己手里的香，手撑了一下蒲团站起来就去追沈氏。

    “无事无事，你快跪回去，先把香敬了再说。”沈氏侧身躲着崔静仪手里白烟袅袅的三柱香，眼睛都不敢直视过去，只一个劲儿的催赶她。

    “这方才定是风吹了，母亲再换柱香罢，天尊不会怪罪的。”

    崔巍左右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的崔岩和崔柔仪，当中数他年纪最长，这时候不该他调和场面还指望谁？

    沈氏一听坚辞不肯，虚拍了一下犹在愣神中的崔柔仪，努力平稳声调，道：“我就算了，让柔仪来罢，她对她大哥最上心了，天尊定不忍拒她的。”

    崔柔仪耳朵被激得动了一动，这前两句还罢了，后两句怎么听着有几分声抖，像秋日有气无力地虫鸣，大有推出个绝对揣着好心的人来替她赎罪的意思。

    崔柔仪更加肯定那张黄符纸是谁塞进大哥的靴子了，微微别过头去垂了垂嘴角，心内深如沉渊般叹了一口气。

    心不够狠，也不够豁得出去，三根断香就能乱了心神，何不早些收手回头是岸呢？

    崔柔仪还是依言替沈氏跪到了中间的蒲团上，将三根香高举过头，有模有样的闭眼做祈祷状。

    但纵有神明在上，她却心内一句未言。

    比起老爹崔培所期许的平步青云、光前裕后，她只要兄长们无性命之忧就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