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崔柔仪钻回香樨斋时大丫鬟们已替她铺好了被褥,汤婆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早把被窝暖得透透的。

    虞妈妈坐在堂屋的梅花凳上边打络子边等崔柔仪回来,五色丝线在她手中从头到尾又编又绕的,崔柔仪从门外进来时她一个分神就错了位,反复拆解了几回也没打好一根双鱼络。

    便碎碎念着不得不服老:“唉,真是老了,眼也花手也抖,花绳也玩不转了。”

    崔柔仪这边才脱下乌云豹氅衣,虞妈妈就索性扔下打了一半的络子,过来催她早些就寝。

    崔柔仪刚在明安居被沈氏提了一嘴大哥崔岑,回来的路上联想到了一桩立马得办的要紧事,这会儿哪能安心睡下,便背过身去朝丫鬟们使了使眼色。

    几个大丫鬟都是自七八岁选进府起就跟在崔柔仪身边一块儿长大的,朝夕相对这么些年多有默契,得了崔柔仪求救的眼神立刻动了起来。

    沉碧把给崔柔仪留的玉糁羹从小炉上提溜下来,漱白忙不迭的搭了把手舀出一碗奉给虞妈妈,殷勤道:“一晚上手里的活计都没停过,妈妈仔细手生了疮,睡前喝口糁子羹暖暖罢。”

    “我们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可以当得三个人用,哪像你们,这才多大点活计就敢喊累了!还是快些服侍姑娘睡下罢,不然她明儿一早又离不开被窝了。这几日恰好大姑娘不在夫人跟前,我们姑娘请安问好可不能懈怠。”

    虞妈妈不领情,越过众人把拖拖拉拉的崔柔仪按在妆台前,指挥着最老实的临丹、点蓝来给她拆卸钗环。

    除了漱白,染缃就是香樨斋第二口舌伶俐的了,见一计不灵,连忙上来补位,笑劝道:“就是妈妈不喝,也得让姑娘喝口汤羹垫垫肚子才好去睡下呀,在夫人那里陪着说了半天的话儿,想是费神呢。”

    沈氏对崔柔仪说话总是夹着刺儿,这虞妈妈已经领教多回了,便小心的看了看崔柔仪的神色,果见有一丝干瘪瘪的气闷之意,心下便稍稍松动。

    繁紫瞅着机会端来两碗玉糁羹,催促道:“正好统共就两碗,姑娘和妈妈就吃了罢,也不便留到明日了。”

    崔柔仪顶着一头松松垮垮的发髻动了动脖子,好像饿死鬼投胎般端起汤羹使劲吹了吹,勺子也不用就对嘴喝了起来。

    虞妈妈见此免不了一阵心疼,她虽是香樨斋最有资历的婆子但也最守规矩,从不托大拿乔,不肯大剌剌的在姑娘的屋里吃吃喝喝不成体统,宁可端着去屋前抱厦里吃完了再来。

    几个丫鬟拿捏了诀窍,一人一句哄劝打得一手好配合,实施起来简直是计划通,这就把虞妈妈给暂支了出去。

    虞妈妈一走,崔柔仪立马放下青瓷碗,叫来染缃吩咐正事:“这会儿虽然快戌正时刻了,但我还要派你去不秋居跑一趟。”

    夜已渐深,提灯巡夜的婆子们想必正在四处查点,碰上了胡乱走动的丫鬟好不好就是一顿骂,染缃是常管事的女儿,总比其他几个大丫鬟更得几分脸面,寻常婆子也不敢多为难她。

    崔柔仪又招手令其近前,附耳说话,染缃弯腰偻背仔细听着,领悟一番后自去不提。

    漱白端着面盆过来请崔柔仪卸妆净面,崔柔仪顺口一问:“大哥那里这两日有什么动静没有?”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岑大爷二月九日要去试春闱,眼瞧着还有半个月了,这阵子他都把自己关在外书房紧锣密鼓的研习文章,半点窗外事也不问的。

    崔柔仪突然问起了他,漱白涤着帕子愣了一下,奇怪道:“大爷那里并无什么动静呀,真有事府里早就闹起来了,如今可谁也比不得大爷要紧呐!”

    “哦,倒是今日下午前院来了两位外客,就是上回那位刚从蜀地升上来的姓范的通判大人和他家哥儿,好像是想在京城置办一座宅子,托咱们府上帮着留心些。侯爷说内院有外府女眷在,夫人抽不开身不也方便,就让巍二爷出面陪了一会儿送他们回去了。”

    漱白虽是丫鬟,但在高门里呆久了也学了些眉眼高低,用词委婉谨慎,并不十分相熟的六品的通判来请托买房置地从她口里说出来并不显得突兀。

    “哦,大哥想是不得空见他们的。说起来,他家哥儿多大年纪了?”

    崔柔仪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老爹频频默许一个不起眼的六品通判登门拜访了,或许是因为他家哥儿这么年轻就考了举人,说不定能和大哥做个同年。

    再者,若范家哥儿的年岁也合适,老爹怕还有别的想头。

    崔柔仪仰面让丫鬟们替她点涂玉面膏,手里把玩着从头上拆下来的宫花,隐隐绰绰的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的大姐姐,去年她就及笄了,翻年过来要满十六了。

    漱白是内院的丫鬟,寻常凑不到前院去瞎打听,只能含含糊糊的答个大概: “估摸着和咱家几个爷差不多年岁罢,若是年纪相差太大也不会带上门来找大爷讨论文章了。”

    崔家的几个小爷们从二十出头到十六岁不等,这个范围可有些宽泛了。

    不过议亲时对男方的年纪向来不严苛,像崔岑这样过了二十还没成家的只要前途好家世高,一样是夫人堆里的香饽饽。

    就像老爹崔培当年,每两三年就要给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办丧礼,克妻的传言一度沸沸扬扬,还是挡不住媒婆们踏破门槛的热情。

    这世道总是有意无意的对男子格外优待些。

    思及老爹那唯功名论的性子,崔柔仪不放心的又多问了一句:“有没有听前院的丫鬟们说说,范家哥儿长得如何?”

    老爹崔培是只要前途大好其他都无所谓的想法,但崔柔仪光想想每天对着个獐头鼠目的夫君就十分心塞,不由得替大姐姐担心了一把。

    虽然柴米油盐很重要,但赏心悦目也很重要呀,不然老爹为什么第三任夫人毅然决然的选了母亲沈氏呢?

    “姑娘!你怎么好问这个的!”漱白急得小脸一红,艰难的斟酌了一下,嗫嚅道,“长得…反正是个清弱书生罢。”

    哪有闺阁小姐打听人家哥儿相貌的,被虞妈妈知道了要骂不知羞了!

    漱白隐约猜到崔柔仪在想什么,把一双乌湛湛的狭长细目闭了又闭,生怕崔柔仪再问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连忙打岔道:“姑娘,范家哥儿考不考得上还两说呢,侯府的门槛岂是人人都能跨的。咱们还是先顾着自家罢,您方才叫染缃去一趟不秋居做什么?”

    崔柔仪不急着答她的话,打开一个指头大的豆青釉刻花小罐,挖了些滋润的香材手膏涂涂抹抹,自顾自的叹了一句:“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怎么今年这么多年轻举人要下春闱?老子官运亨通,儿子也这么出息。”

    前有一个张家,后有一个范家,这年头做文官的父子都得这么配套吗?

    合着大家都在升官发财奔前程,只有他们安阳侯府这么危机四伏的,老爹摔了腿,二哥烧了胳膊,大哥又要遭人暗算,真真愁煞人也!

    崔柔仪越对比越郁闷,还想再问问,可巧染缃拿了东西回来了,一进门就翻开小竹篮给她看:“喏,不秋居的萍儿姐姐说这几双就是她给大爷做的厚绒靴子,预备带进考场穿的。”

    萍儿是内院一堆丫鬟里针线手艺最好的一个,模样标致性情也温柔,早早的就被指给了崔岑做通房,崔岑日常所穿用的一应物件现都由她料理着。

    崔柔仪拿过那些绵软厚实的靴子来仔仔细细翻看了一回,不住的称赞着:“针脚细密,料子也上乘,萍儿姐姐果真是个妥帖人儿。”

    她嘴里是这么说着,手上又不肯停歇,每只靴子都伸手进去一寸一寸的摸了又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沉碧手持烛台凑过去替她照亮了些,忍不住问到:“姑娘这是做什么,要么让我们来罢,萍儿姐姐好容易赶工做出来的,可别给靴子扯坏了。”

    “奇怪。”崔柔仪皱着眉低声嘟囔了一句。

    她分明梦见大哥进考场时没由来的脚上一痛摔了一跤,摔得说不重也不重,还能带伤坚持考完九天三场;说轻也不轻,考是考上了就是名次不太理想,回来说是腿上钻心的疼实在忍不住分心了。

    前几日崔柔仪只顾忙着问二哥的伤势,差点就忘了大哥的这茬事,今晚一发想起来就怀疑上赴考场穿的靴子来,可摸摸索索一番又似乎问题并不是出在这上头。

    崔柔仪捶了捶酸疼的脖子,气馁的挥了挥手令沉碧退下,心里嗔怪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大哥摔了一跤兴许就是个巧合呢,总之一个进士是跑不了的。

    靴子摊满了一桌子又被翻了个乱七八糟,点蓝无奈的叹了口气,默默端来针线篮子,翻出一囊绣线仔细比对着颜色,意欲把其中几处松脱的针线缝补回去。

    崔柔仪恹恹的趴在桌子上苦思冥想一气,见丫鬟们都围在灯下帮着缝缝补补,她也不好意思起来,毕竟靴子都是她弄坏的。

    便随手抓来一只,拿针挑了靴筒上一处脱丝的云纹,拆出个小小的口子来重新一针一线的绣起来。

    崔柔仪嫌靴子太长不好绣花,便把它调了个个儿,横过来放在腿上借借力,一针刺下去还未从另一面出来,右耳就听见一串极细小的清脆声,像是谁手中的绣花针落了地。

    崔柔仪机警的抬起头扫视一圈,六个丫鬟都好好的坐在脚踏上低头认真穿针引线,没一个起身东找西寻的,显然方才那根针不是她们掉下的。

    崔柔仪又看了一眼手中被她捏的紧紧的这根细针,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强撑着不动声色的弯腰在地上摸了一把,手指冷不丁触碰到一丝铁质的凉意。

    崔柔仪把那东西拈起来细看,竟是一根断了一半短针!两头粗细不均,倒是银亮亮的叫人看着心里发毛。

    果然罢!崔柔仪恨不得在桌上猛砸一拳。

    顾忌着不知内情的丫鬟们,她没有声张,偷偷的把那根断针插进了篮子里南瓜插针包里,一切便如无事发生般。

    但崔柔仪还不放心,从拆出的小口子勉强伸了一根手指进去,像条灵活的蚯蚓似的上下穿游,终于又摸到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她紧张得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唇,做贼似的瞟了瞟丫鬟们,背过身去快速抽出一张半个巴掌大的小纸条。

    那是一张极细软的黄符纸,不知被反复摩挲了多少遍,几乎和棉布一样柔软了,怪不得适才隔着厚布料摸了半天也没察觉。

    符纸上龙飞凤舞的洒画着一片红通通的咒文,她这个假半仙是一点也看不懂,但猜也能猜出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崔柔仪来说,放个咒人的符纸在靴子里倒不如换成经文小抄,考生进考场前,都须由京卫官上到头发下到脚底搜检个遍,不怕查不出舞弊来,直接栽赃大哥夹带作弊岂不是釜底抽薪?

    由此可见放符咒的这人连做坏事也做不到最坏处,颇有些瞻前顾后之态,许是怕事情闹大了搞得大哥没法参考,老爹发了怒彻查起来她会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想来,这人是谁就显而易见了。

    崔柔仪深吸了一口气,把符纸捏成小团紧紧握进手里,尖尖的手指甲狠狠扎进手心她却无知无觉,脚步不听使唤的走到窗边,鬼使神差的朝西边张望了一下——那是明安居的方向。

    唉,别人家的哥儿有父亲领着谋姻缘,崔家的哥儿还得靠她这个妹妹来解诡计。

    崔柔仪心乱如麻,轻轻垂下的鸦羽长睫都在微微抖动,在眼下投下一片拉长的阴影。

    思绪混乱中她只抓住了一个要紧的点,那就是她不能把这事揭发出来,至少现在不能。

    要让暗中使诡计的人以为计已售出,否则那人知晓短针和符咒被截胡后,定又会再想别的法子来使坏,没了噩梦的提示,崔柔仪可就没本事知道那人又要再使什么损招了。

    还不如将计就计,偷偷抹平此事,只借关心兄长、协管家事的名义,暗暗把大哥带入考场的物件一一查验一番,确保无事就好。

    至于母亲沈氏那里……

    崔柔仪想了想,几日后阖府上下免不了要去寺庙道观替大哥烧香祈福,这东西大约是哪个黑心眼的假和尚假道士给的,到时再小心试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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