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马车行驶的路段逐渐变得平稳。两侧的树林间逐渐生出些翠竹的身影来,交错着往天上延展着。那马车侧边的窗被掀起一个角来,里边一对明眸向外瞧,又放下去。岑麟幽将门帘一抬,探身向那车夫说:“大伯,前边水边就可以了,我把银子结给你,莫要说有人走了这条道。”

    见车夫应下,她便又抱着臂坐回去,低头看掌心的块玉佩,又抬眼上下扫了扫对面的人。闻晚箫歪着脑袋,睡得正酣,这么艰苦的环境还真是难为他了。岑麟幽嗤笑着想,长相倒还挺标致,比起泽州茶楼戏院里的公子不算清秀,嘴上狡猾但眉间俊朗却还染上淡漠两分,一眼间确有不沾凡尘之气,该说再落魄也是宫里来的,好看总归不落俗。当年初见师父时,雨中那人也与其他事物像是生了结界一般......

    名叫闻晚箫吗......

    她这便想着,心下却又长叹一气,可惜这人肉体凡胎,还是不要任他纠缠得好,这一程送至烟雨坞就把人抛下吧,也算是帮人帮到底。

    不过调笑两下应该还是可以的。

    车前的马匹嘶鸣一声,车轱辘也停下不再转,车夫吆喝一声,转头对车内讲:“公子,小姐,地方到了!”

    “好的!”

    岑麟幽说着,利落抬手解了闻晚箫的睡穴,见人悠悠转醒,便只留个衣摆的虚影,蹿下车去。闻晚箫也赶忙敛上包袱,掀那门帘出来的时候,就见车夫扒拉着马脖子满面堆笑,摊着手掌数银子。他跳下马车,顺势睨了一眼————岑麟幽给得着实不少,比上一程还小翻了一倍。方才就见她钱袋子里不剩多少,这一下怕是全给交出去了!

    岑麟幽就立在那水边,脚边身旁堆着礁石,待他走近,转头道:“要换水路。”

    “坐船?”闻晚箫往那水面上看去,水面一片虚虚实实,没看见船只也没看见对岸,“你那白鹿呢?”

    “七百里?它自己有办法。”岑麟幽微微一笑,举起食指在空中晃晃,“闻公子,别说这地方不见人烟,我身上是没钱雇船了。我之前见闻公子所识颇广,不如你来想个法子教我们到坞里去?”

    “七百里?”闻晚箫挑眉,想着这水路怕不是比方才路上走的还长些。

    岑麟幽听他未有回音,抬手弹出一枚石子,那石子在水上连漂数下,隐入水面雾气里去。半晌也没听到落水的声音。她抿着唇,看闻晚箫瞧着水面微微拧起眉头,也怕是陷入了思索中。

    毕竟都提示到这个地步了。

    她把双臂一环,笑脸一挂,就差把看乐子画在脸上。至少她没让他去造船吧。

    闻晚箫抬手蹭蹭鼻尖,踏上礁石,步步试探。此地周边竹林环绕,一方面水,礁石错落排放,仔细观察却见其循环有则,似是无意却暗藏玄机。方才那车夫既然能顺利离开,说明此处非不可退,且另有生门可向水面。

    生门两开,进退有择,虚影行空,混水云天阵。

    这不就明了了。他胸有成竹,转身面向岑麟幽,一挽袖子唇一勾:“岑女侠,阵法我确实略懂三分,可你要是让我解阵,在下怕就是做不到啦。”

    岑麟幽瞧他笑得倒是嘚瑟,心下道这小孩也想和她赖账,便两手一拍,笑道:“做不到?也不急。你既说识得三分,先把阵名说来。”

    “混水云天阵,五行循环,作化景藏匿之用。”

    “嗬,不错。既是这混水云天,那也用不着把这阵破掉,只需找个关口入了界便可。”她不怀好意地对上闻晚箫的笑容,“放心小公子,这可不要太简单,前一阵我在泽州还教过我未满总角的小侄女,她学得可快,相信小公子这般聪慧定也是一点便知吧?”

    闻晚箫听着,嘴角缓缓放下,瞧着岑麟幽笑眼望他,反将一军甚是得意,只得老实从那阵基石上下来。岑麟幽展开手心的符纸贴上那阵基石,五行流转暂且阻断,周围的景象也在波动间变化起来。

    那水面的雾气也簌簌散去。再呈现出来的便已是青瓦白墙,水墨船坞,半围着湖面背靠山,从中生出青柳翠竹,一派江南景色————这便是烟雨坞,江南第一武林门派。湖面宽阔,湖水也青绿,两人沿着水面的浮竹栈道向着对面而去。

    倒也没那么远,闻晚箫这才后知后觉七百里指的只是那白鹿。

    还未到那门口,门边上就隐约浮出一个不及三尺高的人形,向着两人行礼。院里的扫地童子把扫把一丢迎了出来,一前一后接了两人的包裹再带进院里去。烟雨坞内就是的亭台水榭楼阁,雅致精美,不过到了临安内却怕是也没此般园林。

    岑麟幽向那小童吩咐两句,叫把闻晚箫随意安排间屋子。另一名弟子又凑上前来道:“知柏姑娘和坞主在青竹轩。”

    她点下头,笑着道声谢,往园内去。闻晚箫则被两个童子向偏院引去。他侧过头去循着那人背影,只看见岑麟幽青衣拂过转角,衣摆间玉佩折出温润的光。

    青竹轩说白就是烟雨坞的书房,院内院外青竹成片成林,天色往暗里去,那纱窗上影影绰绰映出个人来。知柏本在门口来回绕着步子,见她过来,赶忙屈身行了一礼,回身将门推开。

    “岑女侠来了?那你暂且退出去吧。”

    知柏合袖立在门边,倒是不动。岑麟幽招呼她说:“去偏院,看着那个叫闻晚箫的。”

    知柏瞧了一眼屋内,甩甩袖子躬身又行一礼,跃上墙头没了影。

    “这小丫头倒是听你的话,”屋里那人幽幽地说,“天生善轻功,善变化之术,倒真是个用以培养的好苗子。啧啧。”

    字里行间满是惋惜,岑麟幽含笑道:“汤坞主真是贵人多忘事,知柏自愿跟我到处溜达,这件事我们次次见面次次谈啊。不过我还是要告诫坞主,烟雨坞数百弟子足够你养精蓄锐,莫要打上妖界的主意。”

    “哪里的话。”坐于茶塌前书卷中的女人合上书页,一对吊梢眼形如柳叶,长发尽数挽起梳作发髻,左右两侧戴两对金钗,额间一点珊瑚红坠,外罩内袍更为华贵,却设计精巧便于行动————这是汤泉昭,烟雨坞当今主事。她嫣然一笑,抬手请岑麟幽坐至塌前,又斟清茶一杯,道:“请。”

    岑麟幽拿起茶杯,两人举杯相敬,饮了一口。汤泉昭道:“岑女侠非同常人,心有大义,江湖之中见过你的人虽然不多,知你名号的却大有人在。狸妖非常世可见,却也此般追随岑女侠,更何况常世之人呢。我觉得,能与岑女侠做一好友,也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那茶杯尚呷在口边,岑麟幽却将眼珠一转,心下说那可没到三生,顶多上辈子,又举杯相敬:“坞主莫要抬举,在下当时也不过见那狸猫落入猎者陷阱,觉着可怜,顺手一救。若是说知我名号,怕不是知我嘴毒。”

    “岑女侠倒是不必谦卑,我知岑女侠无心于世间,自有所求之物,也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过在下斗胆一问,你所寻之物,可是那幽华真人的秘法卷轴?”

    汤泉昭掩着唇边笑意。岑麟幽向上一掀眼,回说:“不过是人间话本小说,坞主不会还信这些?”

    汤泉昭道:“不错,我虽不求化神登仙,倒是常信这些语段。我倒是听闻岑女侠也对这幽华真人了解颇多,前不久还闹了泽州不少戏台子。”

    “那你就应该知道,这幽华真人乃是一白发苍苍,笑容可恭的老者。”

    “知道,就是这样一想,似乎还是岑女侠的描述更为真切。思来想去,竟有不少熟悉之处。”

    岑麟幽嗤笑:“我可未曾描述。”

    “那就不巧了,前日竺神医回门时曾途径此地。”

    “......她怕是乱说。”

    “或许竺神医尚有添油加醋,但我那小门精可就不是了。”汤泉昭半眯媚眼,“那茶楼底下还住了两只鼠精。别误会,我可没招惹它们。”

    岑麟幽长叹一口气,烟雨坞的门也是上百的年纪,生有精怪其实不足为奇,便也转眼一笑:“坞主,你既已有猜测,又何必取笑我呢?”

    “这就承认啦?”汤泉昭略显惊讶。

    “我倒是无意隐瞒,但在下如今也就只是一介游侠,只求个逍遥自在。坞主自己知道便是了,还请不要声张。”是他们都没猜出来,岑麟幽呷一口茶,多说无益,与这人精周旋颇为劳累,还是赶紧达了目的为妙。

    “不急。”

    怎么不急?也是,这人手上如今有了自己的把柄,自己还要从她这儿求东西,怕是得好好利用一番。

    汤泉昭凝了面色:“我知真仙是由皇城而来,想必也已经知道当今起义之人是何方人等。”

    “知道,”岑麟幽敲敲桌面,“杨麒威统领两仪寨起义,这是破了规矩。”

    “破了又如何,谁能奈何他。真仙您当年画四君子,烟雨坞便是这‘竹’,杨姓原也是我麾下,只是十二年前被逐了出去,却又念及当时有所功,故而许其另立门户,也就是如今两仪寨。竹失本节,也不再归我烟雨坞管,只是......”

    十二年前?

    岑麟幽说:“我有印象。”

    十二年前朝廷下旨抄斩竺家,也就是当年四君子之一的“兰”————扫霞门。

    “真仙说有印象,那我也不多做解释。竺家本就是史官,淡泊贤德,属实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当时不少人为其求情,都没落得好下场,少有不被牵连。江湖从此破落了十年之久。”汤泉昭将两个茶杯再次斟满。“这杨家便是那是突然附和起了皇帝,与一众江湖门派起反调,后来便得了皇家庇护。偏偏如今反了的也还是他们。我一直不知其因,偏偏近日里我的密探寻到一则无字手记。”

    “可曾破解?”岑麟幽抿着杯沿,久泡的茶已然变得苦涩。

    当年她才刚刚重出空冥山,刚到山下便闻扫霞门之事。七百里带她一路狂奔。可惜待她到时,官兵早就围了那扫霞山庄。即便是岑麟幽,也只来得及救出两个孩子,半路上还把那男孩搞丢了,也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未曾,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异象,也是从那两仪寨一路过来的。”汤泉昭道,“烟雨坞结界外的水中,近日出了一种吞食人马的怪物来,我的密探一路探查,发现此物源头————就在两仪寨。”

    怪物?岑麟幽不再喝茶,只是眉头越发拧起。前一阵方见了朱厌,一路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如今又生出水中妖魔来。这杨麒威一家子从了又反,逻辑自己都能吃了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似乎确实是需要探查一番。只是......

    “我等自知此时诡异非凡,虽想寻得个明白,可惜实在为难,偏偏这无字手记难以带出,又不知如何替换。天下又乱成这般样子。如今真仙您博古通今,身手了得,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日后若真仙有任何要求,烟雨坞上下必定鼎力相助。”

    说到这,汤泉昭也站起身来,轻整衣袍,双袖展开,端手躬身。

    岑麟幽沉默着跳下塌来,将汤泉昭扶起,面色凝重。

    当年就在想,扫霞门上下个个聪明伶俐,普通官兵如何镇得住,原来竟是有武林中人掺和。如今又确有此怪事,混淆人妖两族,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属实当细查一番。可若是这样查下去,又怕越查越深,纠缠过多,误了卷轴的时辰......

    “真仙所带来的那位小公子,我明日便安排人马送人去临安。”汤泉昭说,“之后在下便将令牌献与真仙,烟雨坞天南海北所有资产人手,任您调遣。”

    “还有一事,”岑麟幽步至窗前,两指描起窗上竹节纹样,道,“当年我从扫霞门救出了两个孩子。”

    那日闯入的官兵暴虐至极,个个青筋暴起,似是中了邪一般,扫霞门如同遭遇血雨一场。门内小姐不过十岁,还正在后院练着驭扇,前院里已经杀成一片。至于那男孩,竟独自引了十来人上后山,架出一简单的迷魂阵来,最后阵被强行破除,岑麟幽刚好赶来,才救下其性命。

    “其中有一个男孩,半途便不知所踪。”岑麟幽说着回过身,“我要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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