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顺庄离京城300里。

    虽不是天子脚下,但在大楚也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几十年里无旱无涝,无荒无饥。

    百十户人家各自种着七八亩薄田,养着五六口老小,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每年唯一烦恼,不过是秋天催租催收。大楚太祖轻徭薄赋,传到如今60年,依然守着这样的规矩。

    因此,当村人阿华骑着那头瘦骡子慌里慌张地往庄头跑的时候,吓的一众田家汉子女人一惊一愣,以为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待到他下了骡子,喘平了气儿,开口说起来,更是把众人唬得不行。

    “皇城里如今采办官女子呢。听说有女孩的各家各户都得梳洗好了,送到庄头去,等着皇城来的中官爷爷,带人验看。”

    “验看什么?验看之后呢?”

    阿华跑的疲倦极了,又不清楚,给众人拉着逼问,值得梗着脖子:“皇帝说的话,哪有那么可问的?叫怎么办便怎么办的事。”说罢又上驴跑了。

    男男女女六神无主地站在当下,连地里的活也忘了。烈日炎炎的,个个的流着汗。

    这样瞎站着,如何是个头?“要么去连庄问问李大爷吧?”有人忽然想了起来。李林碧是附近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个秀才、读书人,公认的有见识。

    见一群人乌泱乌泱的在院子里站定了,李林碧倒不急,缓缓搬了把凳子,坐在庭下,眯着眼睛,捋顺花白的胡子,又是沉思,又是举起碗来,喝一大口耿子茶。更把一群老少急得口干舌燥了。

    “皇上采选,无外乎是给自己选妃子,要么就是给各路王爷郡王选宫院。一旦选上了,那还不是天天大鱼大肉,绫罗绸缎,插金带银。瞧瞧,你们一个个竟愁成这个样子。”李秀才对这群没见识的人鄙视极了。

    “李大爷可真么?”人群中有人发问。到底是自家的女儿,虽然听见这番话心头喜悦,但也不能凭借一句话就认定了。

    那李秀才又是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撵了半天的胡子,却抛出另一番话来:“采选嘛,也未必是选王妃娘娘,宫院里使唤的婢女不也是要选的吗?伺候娘娘也要人啊。”

    “那选上了又怎样?”

    “选上了,就在宫里当差。”

    “李老爷子,你这话说的轻巧。当差当差,那要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还能不能再出来见?”

    “哎呀,这可难说。”李秀才眉头紧皱。国朝这几十年,都没采选过,哪有惯力可瞧?要论前朝啊……”

    “前朝怎样?”

    “就单说唐朝……”什么“掌上明珠怜不得,却叫移作上阳花”;什么“天宝末年时世装”;什么“白头宫女在”……李秀在在这里吟诵得起兴,乡民们确实又是着急,又是听得懂。

    “李大爷,我们都是鄙俗人,比不得您斯文,还请您明示。”终于有急性子的耐不得打断了他。

    “哎呀,就是说坏起来就像唐朝。一辈子在宫里待着,见不到皇上。待到头发都白了。才出宫来。”李秀才将方才的诗词一一解释。

    一番话,唬的几个当娘的脸色都白了。虽说是贫贱人家,但又不是荒年,又不用卖儿卖女,便是女儿,也有不少是娇养的心头肉。一路上,几个人相互商量着,要将女儿紧紧地藏起来,地窖也好、山头也好。万万不能给人抢了去。

    潘招儿这年十四岁,一听见消息紧张激动的不行,她打定主意不躲。爹要是让她藏起来,她就抗命。因此,几位大娘路过潘家院子,瞧见招儿眼睛咕噜噜转着,还以为她打算藏在那里呢,毕竟招儿在顺庄这一带算十分漂亮的;实则她在筹谋着如何与父亲作对。

    一个一个消息飘过院子,最后带回决定的却是爹:“五丫头,明个去后山躲起来。”爹不会费心她躲在哪,也不会管她躲时吃什么。就像她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能千变万化,无需人操心。实际上他什么心也不操。

    招儿爽快应了一声,手里的活没停,粗抹布线一节节的放出来,黑眼珠子不动,起身时候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一定去,这个家她受够了。

    第二日一早,宣旨的中官亲自来了。他穿一身闪亮亮的锦缎袍子,直晃眼。顺庄昨晚下过雨,小路融化成绊脚黄泥,一下脚直打滑,中官扫了一眼,不愿意再往里面走,只是拿着一张黄卷纸,念了一通。

    皇帝倒是说的白话,而且比阿华和李秀才说的都清楚,原来这是采选宫女的。不是为了皇宫大内选,是为了给亲王府里寻些个伺候人的婢女。

    “早就听说,这顺庄风调雨顺。人丁兴旺。养出来的女孩高大健壮。若是别处,王府的主子们还瞧不上呢。”真中官说起话来倒不像社戏台子上演中官的戏子那样捏着嗓子,而是粗声粗气的,活像没有变声完全的小男孩,“我劝你们也别藏私,有女孩儿的赶紧梳洗干净,送到前头来,违抗圣旨的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

    眼见着左一堆右一丛的村民村妇给吓唬的眼睛直眨,中官很满意,又转换了一副好语气:“若是选上了,别说得了脸能服侍贵人,前途无量;就是此刻也是一家赏十五两银子。”

    中官带着倨傲一番连敲带打,又说好处,把好些个人说怕了,说动摇了。瞧见底下窃窃私语。他便叫里正将名册拿来,一家一家的问过去,吓得没人敢藏私。

    潘招儿的爹本来是打定主意藏女儿一派的,一听说十五两银子,头一个回去,催着招儿快些梳洗一番,到村头古槐庙去站的规规矩矩的,听内官爷爷发话。“如今宫里选人呢,选上了可是大大的好处。”

    潘招儿的爹爹是个酒鬼。他的话,招儿自然是不信的。

    招儿起了身,将一大盆洗完的衣服晾了,用河水净了脸,又把头发光溜溜的梳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起身看时,头面算是干净了。可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洗的都看不出来颜色了。

    “叫什么名字?”中官懒洋洋地问。

    当爹地忙不迭的开口说:叫五儿。

    “叫招儿”,潘招儿自己回答,与爹同步。

    “我们的——我们第五个丫头”。爹找补。

    这中官厉害极了,眼睛都会啐人。

    “没问你。”中官瞧了潘招儿的爹一眼。又转过头瞧招儿:“你叫什么?招儿,排行第五。”招儿是家里养大的第一个孩子,娘给她起名招儿那是因为心里真盼望有个儿子,再不生儿,就要被打死了。

    “14往下的去河边槐树下头,十四王上的去庙旁柳树下头!”里正大声大气地组织纪律,十二分卖力。

    爹爹朝着庙头挤了挤眼睛。

    招儿犹豫片刻,利利索索的到河边。爹爹主意没一回对的。哪一年发水,哪一年他河床里面种庄稼。

    潘爹爹瞧见招儿站定了,确实没有办法了。

    河边七八个女孩都是一个村的,彼此熟悉。邻居家的巧巧,村头的妙儿,都是平时相好的。可除了招儿,个个显得有些愁眉苦脸。想来昨晚是听多了爹娘带回来的李秀才的典故,心里畏惧着老死宫中,头发白了才让人赶出来,一辈子无儿无女。

    倒是潘爹爹,整日只知道喝酒,别说跟着邻里们去李秀才家相问,就是人家问完了告诉他,他也未必当做一回事讲给女儿听。因此,这时候,招儿才零零星星地听了些白头宫女的故事,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到宫里去能过什么苦日子?还不是缝隙浆补,劈柴生火做饭,被呼来喝去。这不也是在家里常过的日子吗?更何况自来没有听过,富贵人家的日子比穷人家的日子还难过的。

    让她早早就打定主意的是一个人。前些年,娘还在的时候,领着招儿回外婆家,邻居一个婆婆的女儿,打小卖给了陈举人家当丫头,后来跟着陈女儿陪嫁到赵家去了。姑爷考中了进士。姑娘当上了诰命夫人。这陪嫁的丫头还成了管家娘子呢。回来瞧他娘,大包小包的。身上穿着细麻布的衣裳,头发光溜溜的,还插着两只鎏金簪子。连鞋面都是碎绸子做的,别提多体面了。

    论起来,王府还不比进士家底更大。当仆婢的更体面?招儿这样想,也不单单是嫌贫爱富。娘在世的时候,爹爹整日喝酒,喝酒回来,不是要打,就是要骂。好些次还拿着钉耙、菜刀要朝人身上招呼呢。

    娘年到头。身上全是伤,还一个一个的生孩子,女儿变溺,儿子便养着。招儿能活着,还因为是个长女。

    如今娘死了。爹的脾气和酒气大多撒在招儿身上。弟弟也大了,家里又没有营生,不出两三年,爹的主意怕不就是要打到招儿身上。虽说不至于卖到那肮脏的地方去,但卖给个什么老头子做小。那也是难免的。

    “年庚?”

    “什么?”招儿没有听懂。

    一个容长脸的妇人,带着满面的不耐烦开口解释:“就是问你多大了?属相,几月里生的?”

    方才不是问过了,怎么还问一遍?招儿生日是九月十五,也就还有两天就够十四了。

    “你出来!”招儿的胡思乱想给一声呵斥打断了。原来不是说他,是说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刚才容长脸的妇人瞧见了那姑娘手上长着六根手指,便给甩了出去。

    “过了十四的不要。不到七岁的也不要。脸上有麻子的不要。不是世代良家的不要。秃头豁牙的的不要……”

    顺庄本来就没多少姑娘。经过这一轮筛选。还不到正午,就只剩下了八九个。除了招儿、巧巧是十三四岁上下的,其他几个都还不到十岁。中官瞧见人选完了,挥了挥手里的拂尘,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便粼粼驶了过来。

    “姑娘们文静些,上车了。”长脸妇人拍拍手掌。接着就跟有头羊领着似的,七八个小姑娘。挨个爬到了大车上。招儿的父亲一步窜到车。跑到车前前,一脸笑:“贵人不是说有十五两银子吗?”

    “短不得你的,这不还没选完吗?”中官用鼻孔瞧着他,淡淡的吐出两句话来,车夫驾着车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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