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浴兰时序,梅雨时节,阴寒潮湿的雨气渗入诏狱的牢房,捂着霉味的谷草上缩着一个只吊了半口气的女子,身上遍布血痕,伤口的血肉翻出,与沾满污秽的囚衣沾在一起,乌黑的头发上粘着半湿的血痂,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黑暗中响起细密的窸窣声,谷草下钻出一只小臂长的耗子潜到女子裹满血污的肩颈旁,黢黑的鼠牙刺入她的皮肤,生生啃下一块皮肉。

    刺痛自肩颈传来,将女子自昏天黑地的噩梦中拉回,她抬起酸软的手臂,死死扼住耗子脖颈处的皮毛,用力将它砸向墙壁。

    那耗子摔落在地上,口鼻渗出猩红,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正伏案小憇的狱卒听到牢中的响动,抹了把脸瞧向角落的女子,见她醒了便端起案上的汤碗放进木栏之内。

    “吃饭吧。”

    江挽勉强撑着身子站起,端起地上的碗,碗中浑浊的汤水上飘着几片烂菜叶,她艰难的饮了一口,喉头滚动,她已经数天未曾进食,又受了刑,伤重之下竟连吞咽都十分艰难,但她还是将那碗馊水尽数吞下……

    她想活,就必须要吃东西。

    死牢之外有脚步声,不稍片刻,地牢的门便被从外推开,来了数人,皆提着烛火,原本昏暗的死牢被映的透亮。

    江挽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

    狱卒看到来人,满面殷勤,向前深揖一礼,“苏中监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苏世安昂着头,低眉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圣上口谕,即刻释放江姑娘,要咱家将人带到金华殿。”

    诏狱死牢开国至今还未有入狱之人无罪释放之说,更何况陇右节使犯的是通敌叛国的死罪,其女江挽按律连坐,苏世安这么说,狱卒难免好奇各中缘由,但圣上口谕,不容置喙,麻利的打开牢房。

    苏世安摆了摆手,身后的内侍便自牢房内把江挽押出。

    江挽被人带着走出诏狱时,险些被雨幕中的天光刺了目。

    她被关在昏暗的地牢内,已数日不得见天光,雨气涌入鼻腔,将内里的霉味彻底灌入肺腑,江挽撕心裂肺的咳起来,半晌才缓过劲来。

    江挽抬眼望向百阶之上的金华殿,从前她无数次幻想自己身处庙堂的情形,初次踏足竟是如此境地。

    内侍推开金华殿门,拉长了音调:“罪臣之女江挽带到——”

    江挽被押入殿内,内侍将她压跪于殿前。

    殿上的人还在一册册翻看案上的奏疏,眼前似是笼着一层薄雾,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才挥了挥手,屏退众人,只留苏世安在一旁奉茶。

    雍皇打量着眼前的江挽,妄图透过她破败的身体瞧出内里的端倪,“你父亲通敌叛国,是诛连九族的大罪,今日朕若留你一命,便是养虎为患。”

    江挽抬眼看向殿上的人,张了张唇,最终还是将口中的话尽数吞回腹中。

    没得到回应,雍皇也不恼,“太子与你自幼相识,微明告诉朕,他与你情投意合,求朕留你一命,以储君之名为你作保。”

    沈微明与自己情投意合,江挽闻所未闻,颇为诧异。

    江挽闭了闭眼,似乎又回到了平州失守,陇右节使叛国身死的消息传回那日……

    朗月之下,金吾卫撞开了侯府的大门,胄甲刀剑将侯府团团围住时,偌大的侯府竟只余江挽一人,江挽一早得了消息,便遣散了府中百余家仆。

    中郎将带人自堂中将江挽绑出时,她竟未有半点反抗,一派安然赴死的模样。

    江聿风一生忠君,所行之事无一不是为了大邕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

    通敌叛国?绝无可能!

    可悲恸之下纵使江挽再如何不信,平州传回的军报中白纸黑字,字字句句皆是江聿风通敌的佐证,更有平州城外修罗场上的八万将士尸骨未寒,半点不容江挽辩驳。

    死牢之内,主审人将陇右节使通敌的罪状陈于案前,“江聿风私通凉军,证据确凿,你认还是不认?”

    江挽疲惫的抬起头,目光落在认罪书上,并不回答。

    “平州战败,八万将士曝尸荒野,因为江聿风早已私通凉军,有意将平州拱手让给外敌,是不是?”

    江挽动了动皲裂的嘴唇,喉头滚动,滞涩的回话:“不…不是。”

    主审人再没了耐心,将认罪书摔到江挽脸上,“用刑。”

    诏狱三十四刑,江挽不能在这一纸罪状上替陇右节使认下通敌叛国的罪名。

    江挽深吸了一口气,对上殿上帝王的目光:“臣女无德,本欲与父亲一同赴死,危难之际幸得太子殿下垂怜,万万不敢相负。”

    雍皇审视着殿下之人,眉宇间的薄雾终于消散,“宣朕旨意。”

    苏世安得了令,快步绕到殿后取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尚药局奉御江挽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江挽待宇国中,与太子可谓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太子为太子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日完婚。”

    江挽颤颤巍巍接过圣旨,磕头谢恩。

    苏世安将江挽送至金华门,便看到东宫的马车停在宫墙之下,太子随侍的宫人茯苓于马车前心焦的踱了几个来回。

    苏世安自腰间取下一块宫牌递到江挽手中,面容和煦:“江姑娘好好养伤,别的只当往事揭过,待姑娘伤好了便安心回到尚药局,那处依旧是姑娘的容身之所。”

    江挽接过宫牌,是入狱时被金吾卫收走的那块:“劳中监挂心了。”

    苏世安顿了顿,笑道:“姑娘不必谢我,这都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还是怜惜姑娘的。”

    候在一旁的茯苓上前搀住江挽,又与苏世安谢过。

    车帘自舆内掀开,江挽抬眸望向其中,便对上一双浑浊的眸子。

    沈微明面上扯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拍了拍身旁的软垫。

    江挽攀着轿门在沈微明身旁坐定,才看清他透着病色的面容。

    “我知晓你不愿嫁给我,但这是眼下唯一能保全你性命……的法子……”沈微明说话时呛了冷气,强压下咳意,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江挽吞了口唾沫,开口时的嗓音才不至粗粝刺耳:“殿下言重,小女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

    各中缘由,二人心照不宣。

    太子为求娶陇右节使之女,于飞霜殿前跪求一天一夜的消息不胫而走,便引得翰林院一众学士不满,连夜上书弹劾太子。

    是夜,雍皇传召了中书令和一众翰林学士。

    雍皇当着众臣的面一本一本翻阅起那些弹劾太子的折子,“居心不良,公私不分,私通罪臣……”

    雍皇深吸了一口气,拂袖将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扫落在地。

    飞霜殿内霎时跪倒一片。

    他自凌乱中扯出一本未曾看过的,只看了一眼便将其甩到中书令面上,疾言厉色道:“你们所书太子罪状,桩桩件件皆是朕的意思,怎么?你们要治朕的罪吗?”

    “陛下恕罪,微臣不敢!”

    殿内众人诚惶诚恐,为首的中书令脸色铁青,“陛下,释放罪臣之女本就令忠臣寒心,如今太子竟还要令江氏女为妃,这简直是不顾皇家颜面,要令天下百姓耻笑啊!”

    “江聿风一案尚且无法定论,太子娶妻,爱卿如此着急,怕是另有隐情吧。”

    中书令铁青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慌乱,“陛下,微臣忠君之心,天地可鉴啊!”

    雍皇眸色微深,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朕听闻令爱倾心太子,如今太子娶江氏女的确是令柳氏不满了。”

    中书令是知晓自家女儿的心意的,原想借此站队太子,如今雍皇突然下旨赐婚,自己的计划便落空了,秦王屡立战功,深得民心,若是再不拉拢东宫,只怕自己迟早要居秦王之下。

    中书令再无话可说,“微臣不敢。”

    雍皇摆了摆手,“行了,此事已定,不必再议,夜深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散去后,苏世安将案前散落一地的折子拾起,又给雍皇倒了杯热茶。

    雍皇接过茶盏,面色疲惫:“苏世安,朕此事做的究竟对不对?”

    苏世安的手顿在半空中,略微思索,才将手收回。

    “奴婢不敢妄议圣心,不过奴婢知道太子毕竟是太子,比不得外人。”

    “柳中书这些年为朕,为朝中也做了诸多……”

    江氏女无罪释放的旨意一夕震惊朝野,东宫一党与中书令柳如卿为首的翰林院彻底站到对立面上,就平州失守,陛下却迟迟不肯下旨治罪陇西节使,两派所持之见相左。

    朝堂之上,柳如卿字字句句皆是江聿风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全然不顾文士风范。

    可江聿风通敌一案,一则江挽始终不肯签下认罪书,二则始终未有是否寻找到通敌信件的消息传来,故而此案始终无法定罪。

    桂秋朔日,秦王收复平州,大败沙兵的军报在一片讨伐声中传回长安,一同传回的还有秦王修与沈微明的书信。

    信中所述,江聿风的处所并未找到与西沙部来往的信件,通敌之罪有待彻查。

    柳如卿一党再无可斥驳,这场长达两月的文喧才暂且平息。

    江挽在诏狱时被敲断了腿,在长阁静养了二月有余才勉强能下地行走,其间沈微明竟一次也未曾探视过。

    江挽倒不在意,虽然沈微明师承江聿风,但江挽与之却不相熟,她与沈微明只见过两次……

    一是他幼年拜入侯府那日,她与大人一同在堂中观礼,二是三年前江挽被送到太后身边,她与沈微明一同陪太后用了一顿午膳。

    这便是他们之间唯二的交集。

    沈微明念着江聿风的师生情谊救她一命,已是大恩,江挽不敢妄想更多。

    再次见到沈微明已是立秋,长阁院中长了株古槐,彼时落了满地细碎清白,江挽躺了二月,骨头酥软,索性取来扫帚,仔仔细细将花瓣拢在一处,手中的扫帚却被来人接过……

    沈微明把扫帚靠在梧桐树下,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江挽,“胡记栗子糕,少时,老师常往侯府中带,想来是你爱吃,今晨下朝时正巧碰到便给你买来了。”

    始料未及,江挽将油纸包置于案上,指尖翻转,原本系死的系带便被完整的解开。

    油纸内的栗子糕已经碎裂,江挽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原本甜腻的栗子糕在口中泛开苦涩……

    她叹了口气,将油纸拢好,“多谢殿下。”

    “秦王传回的信中说明老师通敌之罪尚且缺乏证据,陛下已决定彻查此事。”

    正说着,院墙之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不稍片刻,那人便转入院内。

    茯苓并不知晓沈微明的突然到访,下意识的将手中之物往背后隐了隐,才行礼道:“参见殿下。”

    沈微明将茯苓的动作全都瞧在眼里,目光定在她腰侧露出的书角上,“身后藏着何物?”

    茯苓自然不敢隐瞒,只得将身后之物呈上,是《黄帝内经》中的一册《素问》。

    沈微明接过书本,随意翻看了几页,并无异常,便放下了疑虑,语调中是调侃之意:“茯苓,你何时对医书古籍有兴趣了?”

    江挽上前,低眉道:“殿下,是我令茯苓去买的,这些日子躺着都不曾钻研精进术业,故而差茯苓去城东书铺买来。”

    江挽八岁便追随药王学习医术,十五岁便入了尚药局,短短两载便升任奉御,不仅是皇家的恩宠,更是术业之上的修养。

    沈微明将医书递给江挽,和声细雨道:“天气渐冷,你这身衣服单薄了些,下月太后寿辰,是时该添厚些的衣裳。”

    江挽将医书抱在怀里,微风拂过,稍上清白又落了些,她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襦裙,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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