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
农历七月半的夜晚,大雾四起。
十字路口,祈朝朝和游弋正在烧纸,前者是为了送走梦中纠缠不清的阴桃花,后者说是来体验当散财童子的。
纸钱烧到一半,祈朝朝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纸扎的小人。
她瞧着纸人体型圆润,五官娇憨又喜庆,而且还有一点眼熟,不过香火店的东西大差不差,眼熟也不稀奇。
纸人背面写着‘阿西’二字,正是梦中那朵阴桃花阿烻对着她时,一遍遍喊过的名字,想来她被那阴桃花当成白月光替身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准备把纸人送进火堆,念念有词:“阿烻,这钱也给你烧了,人也要给你送过去了,希望你以后过得好,千万别……”
说到一半,翕张的火焰蹭地一下蹿了老高,火星子打着旋儿往上飘。
祈朝朝猝不及防地被纸灰青烟糊个满头满脸,眼泪汪汪,提前备好的台词也卡了壳。
她忙仰身后躲抹眼睛,待视线重新清晰后。
发现,火堆对面多了一双脚。
都说正主出现的时候,火焰会转圈,所以……这是正主来接亲了吗?
祈朝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也不敢抬头看,便小心翼翼戳了游弋一下,喊道:“游弋。”
“干嘛?你那么多喜宴都白吃了?结婚祝词不会说吗?快点,说完赶紧撤!” 一直没吭声的游弋忽然操着尿急的语气开始催。
话落他不经意地一抬头,那张抹了三个月美白霜没白过来的脸唰得就自动褪了色。哆哆嗦嗦道:“我靠,我说我怎么感觉一直有人在我耳边叹气呢!”
只见一个面色惨白的电线杠直愣愣地杵在那里,双眼红得几乎滴血。
“是……他吗?”游弋问。
祈朝朝这才被迫抬头,视线缓缓上移,只见长腿,窄腰,宽肩……眼前人的轮廓五官渐渐与梦中人重合,身姿英挺,白发胜雪,微攒的眉头里似乎藏着一座万古不化的雪山。
没错,确实是那个勾魂鬼阿烻。
祈朝朝确认过后点了点头。
游弋一边死命按住自己手,小声提醒了祈朝朝一句:“快呀,念台词!”
六神无主之下,祈朝朝接起的话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吹跑了偏,竟然一字一顿地蹦出一句:“千……万……别……出……轨……”
这话一出,原本的斩桃花现场愣生生变成了送嫁现场,祈朝朝难为情地体会到了几分作为丈母娘的心情。
对待女婿呢,就是要恩威并施,这样才会宽和又不失震慑力。
所以又快速找补:“毕竟这胖妞就要是你的人了,今后你们要夫妻同心才方能得圆满!”
她语速堪比机关枪,生怕慢一个音节,就会当场遭到‘女婿’的打击报复。
“我是那种人吗?”与梦中如出一辙的声音啪嗒落在头顶,沉缓有力,又夹着一点凉丝丝的寒意,惊得祈朝朝下意识就攥紧了手。
于是乎,‘咔嚓’一声脆响,阿烻的‘爱妻阿西’当场折在了她手里。
就那样,纸人脑袋半衔在脖子上,摇摇欲坠,命悬一线。
祈朝朝努力扶了扶纸人脑袋,但无济于事,她欲哭无泪地看阿烻,企图求饶以争取宽大处理。
“阿烻,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第一次见你,太害……不是,是太紧张了。那个钱你先收下,这个媳妇儿不满意的话,我改天再送你一个……”
“别改天了,就今天吧!”阿烻缓缓蹲下身来看着她。
直到她闪烁不定的目光对上他那双春寒交错的双眼,缥缈的梦境便一下子有了实感。
只不过阿烻那眼神就像,是在看她,却又分明是想在她脸上看出点别的什么。
是了,就是那种网购收到实物后,发现货不对板,诧异不解却又不死心的感觉。
祈朝朝感觉到被冒犯,又恨又怕,止不住地用刀人的眼神在阿烻脸上大杀四方。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阴气太甚,把她的表情冻住了的缘故。
待游弋从魂不附体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时,他发觉祈朝朝对阿烻的眼神,分明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
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祈朝朝有些丧心病狂地生出了几分见色起意,杀人抢婚的歹心来。
不然那个纸人怎么就身首分离了呢?
所以煞是同情地看了看瘫痪在祈朝朝手上的纸人,又侧眼瞄了一下那个勾魂鬼阿烻。
而对方正一副看猎物般的眼神死死盯着祈朝朝,仿佛下一秒就会张开血盆大口,伸出獠牙。
故而,游弋单方面认定那是要吃人的眼神,心中忙念祖宗保佑,只盼那个勾魂鬼千万口下留人。
然后大喝一声:“他大爷的!”,把祈朝朝手里的瘫痪纸人跟剩下的袱包一股脑全拍进了火堆,拽着祈朝朝拔腿就逃。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们呼哧带喘地跑出了二里地,经过消防大队门口时,才敢稍稍停下休息。
再回头,发现那阿烻终于不见了。
祈朝朝弯腰换气,心里不胜感激,于是摁着游弋后脑勺,冲着消防队大门,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
然后他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游弋:“祖宗保佑!”
祈朝朝:“神仙保佑!”
嘉盛酒店。
之前他们出来的时候,晚宴还没结束,但现在人已经散尽了。
祈朝朝和游弋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电梯,祈朝朝脱力地靠在墙壁上,喃喃道:“哎,你说,那谁应该不会再来纠缠我了吧?”
“杀妻毁婚,你说呢?”游弋不咸不淡地回。
提到这茬,祈朝朝呼吸一滞,才散掉的汗又浮了上来。
她转头朝游弋看去,只见那家伙正气定神闲地低头掰着十个手指头在数数,而且翻来覆去,数了一遍又一遍,活像脑子没开化的智障。
祈朝朝不解,用手捅了他一下:“干嘛呢?”
“方才意外收获了两个亿,也不知道怎么倒腾才划算,不过最近下面通胀严重,下次还是烧金元宝好更好一点……”
游弋语气不急不缓,惫懒中又透着几分凛冽。
闻言,祈朝朝咂摸出了些许异样,大脑快速运转起来。
终于她想起,之前去香火店拿货的时候,老板嘱咐说烧纸的时候,千万别喊活人的名字,否则被喊到名字的人会有被鬼附身的危险。
不会这么倒霉吧?
祈朝朝抬头,只见游弋嘴角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目光幽深可怖——那是一双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恶意的眼睛。
接着,‘哐当’一下,一节森森白骨从游弋身上滑落,径直滚在祈朝朝脚边。
与此同时,她恍惚中听到幽长的走廊里传来一声熟悉的“阿熙”,且伴着那‘笃、笃’的脚步声,灯光也开始扑闪了起来。
在那明灭不定的灯光中,依稀可见,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正缓步朝她走来。
“阿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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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月老庙前曾给自己断过姻缘的大师闲聊时说过:
“人离世后脚下步步生花,那艳若红莲的曼珠沙华会蜿蜒至天际,为人们指出离时的路,指向那座遗世独立的高塔——那会是烟火尘世后的另一个‘人间’”。
未曾料到,自己竟这么快就验证了那句话……
……纯粹是鬼扯。
此刻,祈朝朝正站在一条破败阴郁的土路上,雾气浓重,路旁的灯光朦胧地像一豆萤火,纯粹是被摆来渲染气氛的。
身旁不时有阴差拴着亡魂经过,那些亡魂中有的神情坦然自在,可有些却面目扭曲呼天抢地,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上刀山下火海。
祈朝朝疑惑,低头再三确认,可脚下的路确实不过是寻常土路而已,平平无奇。
再往前不远处,有一座其貌不扬的城楼,看起来跟人间放大版的坟包没什么两样,上面写着‘阴阳界’三个字。
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祈朝朝不由地愣了一下,心道,到底还是被那朵阴桃花阿烻给扯下来了。
“不过之前那是什么破大师,净说些骗人的鬼话,等哪天再去一定砸了她那破饭碗!”她愤愤地念了一句,然后下意识就转身想往回走,可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漆黑如墨,根本就没有什么路,不过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罢了。
“别看了走吧,黄泉哪有什么回头路哟……”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缓缓飘进祈朝朝耳中。
顿时,那句话如晨钟落耳般,荡涤过二十二年悲欢后穿心而过,带着贯穿肺腑的透彻打了个她措手不及。
她从小就在父亲打下的小金库里躺平摆烂,混吃等死,毕业后又在濒临倒闭的杂志社里混了个摄影师过活着,父母的恩情她是半点没报不说,现如今还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真是不孝至极。
不过还没来得及悲伤,一个眼熟的身影便映入了祈朝朝眼中。
耷拉的脑袋,喜庆中又透着几分身残志坚的感人,这除了那个被她送嫁中途,妙手催折了的‘阿西’,还能是谁?
祈朝朝上前,忙帮“阿西”扶正了脑袋,问道:“你老公呢?”
‘阿西’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祈朝朝无奈,又问:“阿烻呢?”
……
“怎么又是个瘦弱的丫头?还残了,家里的重活还得老子干!这个不孝子……”一老头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听声音,就是方才说话的老头,只见他边打量着‘阿西’边摇头。
继而又把目光转移到了祈朝朝身上,“这个倒是不错!”
他说话间,目光一扫一顿,算计不少,祈朝朝对他印象不好,便没打算搭理,抬脚就走。
穿过城楼后,里面的地界宽敞亮堂了许多,像是人间的街市模样,就是摆设什么的跟人间比落后不少。
祈朝朝就近挑了一个小茶馆,正要进去打听,就被俩男的左右夹击强行架着胳膊困住了。
打眼一瞧,发现是俩个木着脸的年轻男的,五官身形一模一样,祈朝朝瞬时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童男子吧。
“还不快往回走?”
话落,祈朝朝这才发现原来刚刚城楼外的老头子带着‘阿西’一直跟在她身后,此刻他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目露凶光。
“你个臭老头,刚刚还说没人给你干重活。那你养这俩难不成在家供起来当祖宗。死了还作恶,看我不替阴差撕了你!”
“嘴比命硬的丫头。”老头哼了一声,“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