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若言回乡走得是水路,三叔不放心她,还没放假就派了家中得力的仆妇在学校附近候着,其实像她这样大的姑娘自己走南闯北的多了,同学里就有不少,倒也不必总将她当成个孩子看。

    沪上昨日下了雪,今日依旧有些阴沉,她捧着个精致的手炉,有一搭没一搭和贴身丫头七巧说着话,心思其实早就飞到了文家老宅。

    开学前老宅的荷花开得正好,她记得离开头一日还跟三叔在池子前铺了笔墨纸砚画荷花。

    三叔在学堂里读的是济世经商的学问,在家里却雅好笔墨山水,他夏日里穿着简单的长衫,衣袖挽到手肘,执笔而立的时候分不清他是在作画还是本身便入了画。

    或许书画本就自有灵韵,三叔画的花草树木总比别人画的生动几分,可惜自己没有这样的好灵性。

    她幼时也听长辈安排,跟着家中西席读过《女诫》和《女则》,奈何是个皮猴的性子,装不出一分贞雅娴静来,平白惹人生气。后来族人附庸风雅,找老师教授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是学的一塌糊涂。

    最后还是三叔做的主,只言这世道要变,没必要守着老派家族那一套陈规,直接打点行装送她到了教会学校,更是对学校里的老师放话打骂随意,家中绝不出头。

    那两年心里是讨厌过他的。

    若言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跟族里的兄弟姐妹打架,从来没输过,更是从来没哭过。唯独有一次摔倒在地上被双少年的手扶起,替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又柔声问她疼不疼。

    大概是真疼吧,她只记得当时趴在少年怀里哭的风云变色,最后好说歹说才被一串糖葫芦给哄住,怎么就能委屈成那样了呢?

    后来才知道,那少年长自渔村,无父无母,机缘巧合救了遇到海难的祖父,被收养回家,按排序自己该叫他一声三叔。

    “二小姐?二小姐?”

    “嗯?七巧你说什么?”

    七巧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来,“我说二小姐喝多了墨水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前些天程家三小姐来咱们文府做客,胆子小的根本不敢见人,说话声音像蚊子哼哼,哪有二小姐这样大大方方的好。”

    若言心里回忆起一个秀丽的影子,“你这小丫头可别瞎编排别人,程姐姐小时候也是个爱闹爱笑的性子,只不过她们家作风确实老派了些,一早给程姐姐裹了小脚,字都没学几个便关在家里让学女红,还不准跟咱们随意走动,再活泼的性子也得拘傻了。”

    她看着七巧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将手炉塞到她手里,“快暖暖吧,你记不记得上次暑假我带回去的洋人画册?程姐姐可喜欢了,她说里面的模特穿的好看,还说要比着那种衣服样子做给我穿呢。”

    “二小姐就是为了穿人家的衣服,这次才带了这么多画册回来吗?”

    “哪能啊,我那是怕程姐姐闷坏了,给她找点乐子。真可惜,小时候玩的好的姐妹大多都嫁人了,她们要是也能跟我做了同学,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该有多好。”

    “二小姐,外面的世界真就那么好啊?”

    “怎么跟你说呢,可能吃喝穿戴没有在家里那么便宜,但是能让你遇到很多有趣的人。”

    若言的同学里虽然男性居多,女同学却也不少,她们不会穿着精致华美的袍子,没有人烫着时兴的卷发,有很多甚至面黄肌瘦,但她们谈兴邦爱国,谈理想抱负,脚下有路,眼里有光,身躯娇小一样让人觉得顶天立地。

    每次放假再开学,若言都觉得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文家老宅里大伯伯牌九不离手,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耗在赌局上;大伯母整日神色阴沉,发够了脾气便开始抽鸦片;大表哥生就个风流性子,是出了名的多情浪子,只会陷在各处的温柔乡里;小叔叔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些,倒勉强算是个木讷本分的性子。

    或许真是她本性高傲,所以一众亲族里她只跟三叔关系最好。

    “二小姐你看,那岸上的是不是三爷?”

    自然是他,岸边人来人往,繁杂嘈乱,他却穿一身浅色的长袍马褂,在一众人流里格格不入,衬的天色都似乎没那么阴霾了。

    这会儿他正侧耳听下人汇报什么事情,一个转头,似乎隔着水面遥遥看到了自己。

    若言高兴的挥了挥手,穿上大衣,又招呼七巧拿好贴身行李开始巴巴的等着下船。

    岸边越近,那张阔别了几个月的面容便越发清晰,柳青亦神色不变,嘴角却翘起了略微弧度。

    阿言长大了,曾经稚嫩的脸庞也带上了几分少女的明媚,在自己的保护下她疼了会哭,开心会笑,不再担着一国一城的命运。她南下北上,看大好河山万家灯火,而不必囚于冷宫自焚于某个深夜。

    她不仅平安长到了十四岁,甚至今年已经廿四,观她面相,此生当幸福美满,平安顺遂,前世的诸多坎坷已成往昔,与她的因果过完这一世也算得上圆满。

    眼前的少女洋溢着青春逼人的笑意,上岸后行李一放,笔直的朝自己冲了过来。

    人前几步收了脚,默默打量片刻,“我这个学期明明觉得又长了些个子,怎么还是比三叔矮这么多?”

    她亲昵的攀住柳青亦一侧的胳膊,“三叔在家中有没有想我?我可是时常盼着回来呢。”

    柳青亦不以为意,“想你回来做什么?回来接着闯祸吗?”

    也不知道是上一世过于压抑了天性还是自己生而为妖不太懂得教养人类的小孩子,阿言这一世的性格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年纪小的时候常常同族里的孩子打架斗殴,先时柳青亦猜测是其他孩子看她无父无母故意欺辱,真心实意的维护多次,后来发现她才是挑事的那一个,被戳穿后毫无愧咎,主打一个死不认错。

    开蒙时她不爱琴棋书画不愿守繁杂规矩,请的先生都是平心静气进来吹胡子瞪眼出去,可谓是油盐不进。

    柳青亦一狠心将她送去了寄宿学校,一开始还担心她环境陌生,小小年纪无人怜爱。谁知她根本不怕,听学校老师说她纠结女生拉帮结派打群架,带着男孩子翻墙钻洞目无校规,俨然过得如鱼得水。

    可怜他一张活了千儿八百年的老脸皮,面对老师的控诉也只能无言以对。

    还好现在是长大了!

    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回,“这学期过得可还顺利?”

    若言将眼睛弯成了两轮月牙,“顺利啊,三叔的名头真大,我在北平提起来都有好多人晓得呢。”

    柳青亦仔细辨她神色,见无半分勉强才点点头别开目光。他知若以人类标准评判,自己行事约莫算不上温良君子,在外自然也担不得美名,不曾牵连她受了委屈便好。

    两人向停在旁边的轿车走去,临到上车,柳青亦却将若言拦住,先打开车门微闭双眼默了片刻,才神色如常转头说道:“没事,上车吧。”

    昨日一场刺杀,到底叫他成了惊弓之鸟,他本是妖身,确实没有那么容易死,奈何周围跟着的都是普通人,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她。

    “你这个假日多在家待待,修身养性,有空呢就陪你祖父说说话,近些日子不太平,没事便少出门。”

    若言不满的探过头来,“我可没有闯祸,干嘛刚回来便要禁我的足?不行,我都和同学约好了,过两天要去参加督军府的晚宴。”

    柳青亦脑海里过了一圈,总算回忆起这位王督军府上和文家的关系,“是他们家那位二少爷约的你?上学期不还说他那人在学校胸无点墨、无知做作,做事一点都不罗曼蒂克吗?”

    “单纯他请我定然是不去的,但是听说晚宴会邀请许多社会名流到场,其中有一位金石先生,我在校常读他的文章,文笔犀利,针砭时弊,这样的机会一定要结识一番。”

    柳青亦挑起嘴角,“他若是知道你跟我的关系八成是不会同你结交的,你竟不知他的犀利文笔里至少有一多半骂的便是我这样的人吗?”

    若言不以为意,“世人大多看人只看表面,三叔跟那些真正为富不仁的人当然是不一样的,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

    当年咱们家的棉纺厂差点开不下去的时候,你背着巨额债务,厂子里的工人工资却是一分不少一分不减;北边战乱,人们都往南跑,只有三叔带着粮食医药一路往北,收留孤寡,救治平民。我当时年龄虽小,但也分得清谁是好人。”

    柳青亦摇头叹了口气,“你还说别人只看表面,自己又何尝不是?你没看到那些收留的平民都成了我的廉价劳工;没看到我结识帮派人物,帮他们把黑钱层层洗白;没看到我游走于军阀之间,倒卖军用物资,谋取暴利。”

    柳青亦转过身来,盯着对方不服气的眼睛,“阿言,我可从未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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