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小公主自那一日受了风寒惊吓,后面连着有三两日都是高烧不退,卧床不起。

    他细想了一番,既然因果已定,觉得还是过去看看才好,自修出人形,连他的神魂都有了人的轮廓,若是有谁因缘得见,能看到一位身长八尺,风姿特秀,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的男子竟在众目睽睽下走进了小公主的寝殿。

    春寒尚还料峭,屋内衾被都甚薄,小公主独自躺在卧榻上,周边无人服侍关照,一旁的小几上倒有盏残茶,已然是冷了。

    凑近了些,高烧带来的红晕未退,小公主的神色倒也显不出什么痛苦,手边甚至还摆着一本手抄的书册,像是病中拿来解闷的。

    他自以为近些年法力滋长,当是不会被发现,可小公主倾耳细听片刻,扭过头来,盯住他的方向看了看,竟然开口问道:“先生是谁?如何进了我的寝宫?”

    他面上不显,心中已觉蹊跷,“你看得到我?那你以为我是何人?”

    这孩子年龄不大,遇事到算得上镇定,“前几日落水时虽然不甚分明,但已然见过先生一次,幸得搭救,我还未曾告知旁人。大恩必报,只是不知先生身份,这宫廷内院竟也能来去自由吗?”

    到底是个孩子,三言两语便露了怯,他故意肃了面容,“我本非凡尘中人,自有法力神通,因缘巧合,曾受你母亲托付,照看你一回,倒也不必报答。”

    他常听其他妖类说起,人性贪婪,无论男女老幼,一旦沾染,便会提那匪夷所思的过分要求,时日若久,欲念便如无底深渊,难以满足。

    便是有了因果,也要将那神仙精怪的风范拿捏十足,叫他们既敬且畏,行事才会谨慎,对待方能恭敬。

    小公主听得此言便要下床行礼,却被一股清风压回了被褥之间,“原来竟然是位仙家吗?我年幼见识少,还当别人说起这些是在诓我,不想却是真的。这两日我身体有恙,待病好之后,一定四季供奉不断,只是不知仙家如何称呼。”

    他见过小公主人前孤僻慎言的模样,亦曾见过她于无人处弱小可怜的情态,只当她性子和软、孤苦无依、易受欺辱,这还是第一次正面有来有往的打交道。

    未曾想她说话做事意思周全、有模有样,倒跟以往见到的那些千差万别,自己于识人辨人上还是差了些。

    他挥挥手,将几上的残茶暖的温热,边向外走边说道:“我叫柳青亦,你可记住了?”

    在他身后,小公主病中露出一个很是顺从的微笑,“自然。”

    燕回自远方归来,就发现自己的朋友修出了人形,当即兴高采烈的要拉柳青亦出去喝酒。既然有了人身,水畔的柳树便替换了分身,柳青亦也头一次光明正大以人的身份行走于阳光之下。

    许是胸腔中多了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柳青亦再见那人群往来,再听那人声鼎沸与以往大有不同。

    以前神魂游荡世间,观众生隔山隔海,如镜花水月,虽有热闹却难起波澜,如今置身其中,这热闹像是也添了自己一份,平白可爱起来。

    燕回一口气喝干杯中酒,颇为满足的长嘘一口气,“你说那小公主能看到你神魂的样子?”

    柳青亦转转手中的酒杯,又十分嫌弃的放下,“是,她刚出生时应该就能看到,如今已经七八岁了,还是能看到,也不知是何道理?”

    燕回抢过他手中酒杯,“莫要糟蹋了好东西”,他猴急的将酒喝下,才接着说道:“这世间因果机缘妙不可言,说不得那小公主身上有你的大造化。你不是说她过得孤苦?你我妖类,关照一个深宫幼女还不是简单事嘛,想来于你有益。”

    “你有所不知,她的命格有些凶险,不大像是能够善终的样子,我其实不太想插手的。”

    燕回闻言一哂,“青亦你怕是在宫墙里待的太久,竟是不知这世上生而为人的艰险。我这几年南北往来,东西游历,倒是长了些见识。

    北部混战,哀鸿遍野,沙场之上说是尸山血海也不为过。南方虽过得安逸,可也照样是富豪之家鼓乐齐鸣醉生梦死,贫穷弱小冻饿而亡,又有几个能够善终?”

    他美美的喝酒吃肉,像是感叹,“如此想来,人虽贵为灵长,到底还是咱们妖物过得自在。

    那小公主,这一世你能护便护,不能也无需强求,短短几十年,眨眨眼不就过去了。

    只是切勿搭上真心,来日因缘自会了断。说来你也莫再安居于深宫,不如跟我四海周游,方不负这修行的辛苦。”

    柳青亦倒也不觉得修行辛苦,他性子清冷,较一般的妖更能耐得住岁月琢磨,所以燕回的话他自然并未放在心上,心无执念,身在何处不过是无可无不可罢了。

    成妖不知岁月,再回宫中已是两三年后,他看够了繁华热闹,还是更爱清净,顺便也惦记着小公主的身体是不是彻底好了。

    谁知才一回去,就看到她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宫人看管着,由一个老嬷嬷教导宫廷礼仪。时人重风流随性,远没有前朝对礼仪那般在意,那老嬷嬷却像是极严苛,指导起行止坐卧,不许有分毫差错。若有不合规处,轻则以戒尺指点,重则被罚断了饮食。

    宫人嘴碎,柳青亦一听就理清了关窍,原是自那日冲撞了七公主,就有人断断续续在皇后面前嚼了舌根,说那冷宫中久居的五公主,刁蛮无理,缺乏管教,有失皇家体统,年深日久,就有了今日局面。

    他远远看去,小公主端正行着跪拜礼,一株香过去,嬷嬷却久未叫起,她身单体薄又一贯病弱,如今身量虽长了些,但跪的久了,浑身还是微微颤抖。

    嬷嬷“啪”的敲在她手臂上,“殿下的手肘还未打直,怎么就打起摆子来了?”又扭头吩咐身后的宫人,“今日的晚膳先免了,也让小主子长些记性。”

    自然无人不从。

    待到晚间,宫人们都各自休息,柳青亦如之前那般旁若无人进了公主的寝殿。

    他想着小姑娘家受了委屈,肚中也没有食物裹腹,这会儿不定是怎样一番情态。他去看看,顺便带了南街的桂花酥饼,总饿肚子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当然,东西可以给吃,更过分的要求绝对不能满足,他还记得燕回的话,人类大多是贪得无厌的,这事惯不得。

    小公主还在看书,好像周围的人不爱理她,她就格外愿意自己找事做。

    这些书是她母亲留下的,年轻的宫妃搬进冷宫时,身边没什么傍身的资财,倒是随身带着十几箱手抄的书卷。

    宫妃离世后,这些书册就成了小公主最后的念想,一向宝贝的很。

    “先生来了?”小公主的眼睛在看到他那一刻很快亮了亮,像是顾忌着会有人来,她低低的压下声音,“许久未见先生,还以为您不会再出现了。”

    柳青亦并未解释自己这几年外出的缘由,“听说你受了罚?”

    小公主微讶的瞪了下眼睛,随即笑弯了眉毛,“不是什么大事,竟然让先生知道了。余嬷嬷虽说严格了些,但确实是我学得不好,被罚也是应当的。”

    柳青亦心中呲笑,这分明就是在刁难,可看她浑不在意的样子便什么也没说,他有心关照,若要是对方不领情,他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

    随即点点头,“既是没什么事,你继续看书吧。”觉得被罚是应当的,那桂花酥饼也不必留下了。

    “先生且慢,”柳青亦斜眼看过去,小公主脸上显出几分为难和期待,憋的一张小脸通红,像是在肚子里斟酌又斟酌才鼓起勇气说道:“先生既有神通,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帮阿言一次?”

    柳青亦静静的审视她,果然,人类的欲念滋长,早晚都会提些过分要求。

    见他久未回答,小公主脸上红霞更盛,已觉唐突,“是阿言狂妄了,您自非凡尘俗品,受母妃所托,本也不必事事关照,先生请回吧。”

    柳青亦其实很不喜欢人类的百转心思,她分明是有事相求的,偏偏又不肯提了。这样说话还不如自己当棵柳树的时候,小公主有什么想法反倒直白的很。

    他转过身来,“想让我帮你什么?”

    小公主似乎正为自己说了过分话语而羞愧,看机会难得,她便一时没了深浅。如今表情惶恐,像是言语失当触怒了眼前的仙家,也怕错失希望,再无可能。

    听到询问,语音还是喏喏的,可终究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先生,能不能带我出冷宫看看,她们不许我出院子,我想看看这宫里别的地方。”

    是了,小公主出生至今,竟是从未见过院外天地。她外家因言获罪,小公主从睁开眼便居于这冷宫之中,久而久之,除了这一处宫人奴婢,谁还记得她也是金枝玉叶、天家血脉?

    “可。”

    尚未来得及惊讶,仿佛坠入一个过于华美的梦境,抑或是凭空生出翱翔天际的羽翼,小公主觉得周身一轻,漫天星辰与满月扑面而来,稳稳的落入眼底。

    白衣的仙人迎风而立,万千青丝拂过月光,又勾缠过她的袍袖,将她拖拽进了三宫六院的奢靡富贵中,权势滔天的灯火辉煌里。

    那个她心心念念,百般尝试都无法踏出的院落,就这样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如同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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