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碧水东流,白浪碎玉,烈阳坐在行商的木船里听身旁的商贾闲聊。

    他们是在秦楚之间往来的行商,依靠买卖维生。虽然穿着平常,却很有些家财,整日里走南闯北,见识颇多。

    烈阳以贩卖珍贵的兽皮为由,凑在他们中间,笑眯眯地听商船上的人讲山野趣闻,只听得夷城东边有一户人家,男方是个瞎子,女方常年卧病在床,被邻居所不喜,女儿便同父母远住到东城角去。女儿酿的一手好酒,白天酿酒,夜晚织布,以此奉养父母。如此过了几年,一天夜里,乡里野狗狂吠,大风吹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乡里人开门一瞧,那家人房屋垮塌,父母都去世了。可怜的女儿孤身一人,自己上山去砍树撅土,营建船棺,将父母安葬。只说这女儿在山上砍树时,跌落山崖,差点摔死,等她病愈之后,便突然能够行巫祝之事,沟通神灵。谁家有个病害,只要去找她,都能治好。她酿出的酒,又名巴乡清的,服下则百病全消。从此后,巴乡清名扬千里,这些行商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收购此酒,销往秦国。

    那讲述故事的行商说罢,便拿出两坛酒来,只言这里装的便是巴乡清,若有不信者,可从他手中购得此酒,亲自品尝。

    烈阳对此等鬼神之事相当感兴趣,便挤上前去,抢购了一盅来尝。只见那商人打开酒坛,香飘十里,熏得船上之人满面陶醉。

    烈阳低头闻了闻手中这碗清酒,只见酒质澄清,香气四溢,酒里应添加了许多药材,且有灵气蕴藏,才有所谓包治百病之言。

    这酿酒的女子有趣,竟颇通道法。

    西方天空突然掠过一道玄青色闪电,惊得船上之人一跳,俱叫道:“晴空霹雳,莫非我等逾矩品尝这仙酒,引得天神不快?”说罢,连声告罪,一个个又将手里的酒藏了起来。

    那闪电之后,有一道细小的玄青光符,迅速飞入烈阳衣袖,令人难以看清。烈阳便悄悄坐到一边,打开符文。

    闪电自然是光符带来的,光符则是从昆仑山顶的天门落下,一路迅驰,飞至此处,内容为星河整理的盐水神女旧事。烈阳迅速阅完,叹息一声将光符平整收好。随后脚下一颠,商船已靠上了岸。

    渡口处有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烈阳下船之后,寻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举起手里的那盅酒,洒入清江之中。

    同样从船上下来的几名健壮汉子问她:“这么好的酒,你就这样洒了?”

    烈阳:“夷城傍清江而生,这来到夷城的第一杯酒,自然要敬这清江。”

    几位汉子听了觉得有理,也纷纷拿出酒,恭敬地向清江祈福,晶莹的酒水纷纷扬扬,洒入清江。

    烈阳回头看这场景,想着星河书信中所言,那位盐水神女为保护此地的先民亡故,神女大义,应受世人敬仰。

    烈阳进入夷城后,四处闲逛了几日,也打听到那位酿制巴乡清的女子原是叫怀清,现在仍在城东临街卖酒。她去瞧过两眼,怀清的酒垆前总是大排长龙,那酒价值不菲,往来的商人们愿用一双足金黄龙买她一钟清酒。只是清酒产量不高,很快便被抢光。一卖完,怀清便关门歇业,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烈阳这两日都没能排上买酒,正暗自叹息,便听得街上一阵嘈杂,一位打扮整洁漂亮的姑娘被一群人拉扯着,在街上手舞足蹈地大呼小叫,嘴里胡乱念着不成文的音调,像是狐狸的叫声,烈阳能听懂这狐语妖言,大抵是在说要去寻心上人成婚。

    几个人远远围在一旁看热闹,烈阳听得他们私下里说道:“屠氏家的姑娘又在发癫了。真是可怜,自她摔进一个山洞里爬出来就成了这副样子,隔上几日就要穿戴漂亮往山上跑,谁拦就抓咬谁,那力气大的五个人都拉不住。”

    “没请那通神的巫觋瞧过吗?”

    “那屠氏家求着梯玛来瞧过了,说她是被山神看上的女子,只能选个吉日,给她换上新衣,吹吹打打,送到山神的居处,完成与山神的婚约才行。”

    “那嫁给山神,哪还有能活着回来的,难怪屠氏要绑着不让她走呢。”

    “天可怜见,这总绑起来任她发癫也不是办法,哭闹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吃不喝的,也没几天能活了。”

    烈阳细看那姑娘,只见她胸口盘旋着一团青色的狐火,那火焰中有细丝缠绕着她的四肢,令她犹如一只傀儡,随着细丝乱动,细丝在她背后聚成一线,隐隐约约延伸到东边的山上。

    烈阳暗地里两指并拢,指尖有光芒闪动,便听得身旁的人叫喊:“清姑娘来了,清姑娘通神攘灾,让清姑娘来看看。”

    人群里一个人摇了摇头:“她那治病的酒,谁能喝的起?”

    只见一位清秀美丽的姑娘抱着一坛酒,从人群中走来,因着身材高挑在人群中尤其突出。趁那屠氏的姑娘还在挥动双手同别人撕打成一团,她快步走上前去,眼疾手快地对着肩颈处砍了一手刀,屠氏姑娘便晕了下去。

    她单手抱住屠氏软下去的身子,指挥着一旁的屠家人:“发什么呆?还不快带回去。”众人才慌忙上来搭把手,胡乱把屠氏一绑,抬回了家。

    看热闹的人群感觉接下来还有好戏看,前呼后拥地凑在屠家人身边,烈阳也混在人群里跟了上去。

    那姑娘走了两步,停下了脚,冷着脸回头,目光如电:“看什么呢?正事不干,偏往这神神鬼鬼上凑,也不怕晚上回家撞个狗吃屎。”又扭头对屠家人说,“自家姑娘不知道管一管?让一群人追着看?”

    屠家人闻言,立马出来几个年轻壮汉将凑热闹的往外赶,凑热闹的也没脸再看,便都散了。烈阳悄悄地趁着这混乱,混进了屠家人里,同他们一起送那姑娘回了家。凑热闹的人也没走远,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到了屠家附近,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内里。奈何屠家栏杆拦路,内景都被高高的小吊楼遮住了。

    那高挑姑娘进来便让人把晕倒的屠氏姑娘抬到南边的楼脚,正对着河水:“她这是撞了阴煞,这楼脚下埋了镇宅石,河水为阴气汇聚处,如此依石傍水,正好构成一座泄阴阵,能助我把她体内的阴煞泄出。去杀只公鸡,公鸡向阳,阳气旺得很,把它的血滴在树枝上拿给我,再给我准备一面鼓,速度快点,一会儿她醒了就没用了。”

    听她说完,屠家人立马紧张兮兮地筹备起来,烈阳拟了个遁形诀,这诀能让周边的人注意不到她,便悄摸摸地凑到那屠氏姑娘身边,同几位女子一同给她擦洗脸和手脚,顺带看了看这姑娘的情况。

    虽然晕了过去,但她体内狐火仍烧得旺盛,这狐火同狐妖本命相连,若非达成目的,是不会熄灭的。不知她是怎么惹了只狐妖,拼了一身修为也要和她因果相连。

    很快,那群人便将东西准备好,那高挑的姑娘接过沾了鸡血的树杈,用树杈尖头在屠氏额心一点,一滴殷红的鸡血留在那里。随后便将树杈插入屠氏面前的地上,拿起双面皮鼓舞动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她舞姿有些张牙舞爪,鼓声如雷,围着屠氏边转边跳:“以雷鼓鼓神祀兮,以灵鼓鼓社祭兮,以路鼓鼓鬼享兮。妈妈神来兮,姑娘神来兮,各因所凭而肖。”

    随着她的舞动,烈阳看见那姑娘四肢缠绕着的细线向着那枝杈而去,将枝杈缠了个结实。

    舞完之后,姑娘对着树杈一指,那树杈随即断裂。她便立刻将来时抱的那坛酒打开,咕嘟咕嘟喂了屠氏几口,见她醒转,开口已如常人,便让人将屠氏带去休息,自己将树杈取出,小跑着去扔进河里。

    烈阳只见屠氏姑娘好是好了,却治标不治本。虽然缠绕在姑娘四肢上的细线已经断裂,胸间的狐火暗淡下来,但火焰还没完全灭掉,焰心里还在酝酿着新一轮的细线,届时,这邪祟侵体的症状还得反扑。

    屠家人见屠氏已好转,连连告谢,就是面上有些难色。只见那高挑的姑娘回来,把手一伸:“拿钱来。”

    从屠家人里走出了一位长者,长者连向那姑娘告谢:“清姑娘,你有驱邪攘灾的好本事,我们是真心感激,就是这钱,你那酒的价格也知道,一双黄龙换一钟清酒,我们一年才能宰几头猪,实在掏不出来啊。”

    清姑娘:“我酿酒不要钱的吗?”

    长者:“清姑娘啊,你看在我姑娘这可怜的份上,要是能完全治好我们也咬牙拼一拼,把钱凑给你了。但你以前也说过,这日日年年都要靠这酒来避邪,我们家这真的养不起啊。你发发善心,告诉我们究竟她是犯了什么,我这一把老骨头能不能替她受苦?”

    清姑娘:“梯玛都说了,是山神看上了你家姑娘,山神要你这老骨头干什么?他们自有前缘,谁又能忤逆神的想法。你要有本事上山把那山神打死,也用不着再拿这酒吊着。不能就拿钱来,今后是今后的事,先把今天的账结了。”

    那长者听完,就要当场给她跪下,烈阳掏了罐卖兽皮换来的盐递过去:“你看这行吗?你这治病也没完全治好,要不了那么多吧?”

    清姑娘冲着她说道:“管他治不治得好,我这酒不要钱的啊?有这吃了药没好透,却让我亏药钱的道理吗?别拿盐罐子同我换,我不收物,拿钱来。”

    那屠氏几家人凑在一起,拼了半天,凑出两朱蚁鼻钱来,递给那姑娘,姑娘放手心里颠了颠,摇了摇头:“我也知道你们确实没钱,看在你家姑娘可怜的份上,给你们让大利,就这些吧。”

    那屠氏家人千恩万谢地把清姑娘送出门,又对着烈阳面面相觑,低声讨论:“这是哪家的姑娘,没见过啊。”

    烈阳点点头,跟着那清姑娘溜出门,出门时顺带指尖勾了勾,一团微光闪烁,飘入屋内,将那团狐火从屠氏姑娘胸间勾出,落进了她的掌心。

    那清姑娘似有所感,在不远处盯着瞧,竟像是能看见她掌心狐火似的,额间闪过一道光,便对着烈阳拜下了:“清氏女怀,见过天人。”

    烈阳目光从掌心的狐火移向她,笑道:“你能看见这东西?”

    怀清:“能看见。”

    烈阳:“我看你是凡胎,向何处求的道?”

    怀清:“小女本无道缘,上山遇险,得一云游仙人所救,赐我道法。”

    烈阳:“怎么能算没道缘,天眼都开了,颇有天分。你既修道,还执着人间的钱利吗?倒浪费了一身道骨。”

    怀清:“天人不知,小女有小女的因缘。”

    烈阳:“你治病收钱供养自身,倒是没什么,我看你那清酒所添加的材料,确实价值不菲,灵气难得,凡人常饮也有延长福寿的功效。而你凭着这手技艺囤货居奇,虽非善事,终究也是人间的事,自有因缘际会,非我所辖,我不插手。只是,你既开天眼,看得出这是精怪狐火,为何又对屠氏人家说这是山神的旨意?”

    怀清:“天人有所不知,在我们这山野之间,山神便是精怪,精怪便是山神。非人力所能及者,皆为神。”

    烈阳挑眉:“这有意思,那你说天神在上,人若不识得,又当如何认?”

    怀清:“天人您在,若不显露神通,凡人自当认您为凡尘中人,若是显露神通,非人力所及,自当认您为神。”

    烈阳:“这说来,我在你们眼中,与那山间精怪无异了?”

    怀清:“我认为是有异的,那山精不通人事,以其神通迷惑屠氏,胡作妄为。天人心性平和,入人间也守着人间的章法,愿同我以物易物。天人您以为如何?”

    烈阳:无异,信我者奉我为神,不信我者斥我为妖。听你这言语,倒像是知晓屠氏女内情的。”

    怀清:“屠氏初犯癫病时,我已尝试解过。这屠氏人家因世代为屠夫,故以屠为氏。那狐精幼时同其他山野精怪相斗负伤,被屠氏家主捕得,收关笼中,正待屠宰时,那屠氏家的小女儿见它玉白可爱,颇通人性,便一时心软,将它放归山野,才留下了这段因果。狐精养好了伤,便想寻那女儿报恩,却又一直没有机会。恰遇得那女儿于上巳节,斗草踏青,便化作同行女儿模样,迷惑于她,令她落入狐洞中,并想以身相许,同她结成夫妻。那女儿虽被同伴找回,却也同那狐精结下了姻亲。”

    烈阳:“那狐狸现在何处?”

    怀清:“狐狸狡猾,有多处洞穴藏身,我在山上搜寻多时,未能搜得。天人若想寻得那狐精,不如劝那屠氏再去一次她摔下的狐洞,狐精想同她成婚,必然会来寻她。”

    烈阳:“那屠氏已受了惊,何须她再跑一趟。狐精是以这狐火与她血脉相连,如今狐火在我这里,我跑一趟便是了。”

    说罢,烈阳一挥袖便化作屠氏女的模样,将狐火吞入腹中:“你带我去寻那狐洞,也能在你修道的功德簿上记一笔。”

    怀清应是。

    在随怀清上山的路上,烈阳同她攀谈起来:“你出身清氏,名怀,自幼贫苦,父母皆亡,如今孑然一身,是吗?”

    怀清:“是。”

    烈阳:“孑然一身,无人可依,幼年不得爱护,遭邻里冷眼厌弃,赚得的钱财都用于供养卧病的父母。如今学得一手好技艺,有着巫觋的神通,周围人既畏也厌,面上和美,背后唯恐避之不及,这世上的人情,你从不信,只有赚来的钱才是真的。是也不是?”

    怀清:“是,天人竟如此了解我”

    烈阳:“我观你行,便知你心。你有道缘,心性不错,只是幼年孤苦,养成了貔貅的癖好,视财如命,只进不出。修道之途,凡有十神,要遇七劫,往后若见劫财,怕是难过。”

    怀清:“人生在世,修不修得大道于我不甚重要。”

    烈阳:“我话还没说完,虽说是貔貅的癖好,却因着道骨心性,你也并非取之尽锱铢,在屠氏家中,两朱的蚁鼻钱也收了。”

    怀清:“天人不知,他家最多拿出两朱,再多便要同我拼命了。”

    烈阳笑着摇摇头:“眼下你视财如命是为填补旧日对自己的亏欠,却要记得你所爱的这钱财也不见得可信。楚人用蚁鼻钱,秦人用环钱,齐使刀币,周使镈币,如今楚国动荡,共王五子,有四子先后称王,前些时日又一次改换国君,这蚁鼻钱的流通也要受此影响。钱财之利,不过如此,盛世聚敛家资,乱世便不值半斗,世事难料。待你日后能看破这财利,可来寻我指引迷津。”

    怀清:“谢天人怜爱点化。”

    烈阳:“我观你,便觉得你日后能勘破。人有人道,仙有仙道,我有我道,你也有自己的道途。”

    两人说话间,便来到了那处洞口。只见那狐洞一半开在山石上,一半没入地里,黑黢黢的,有些野兽的腥味从洞里传出。烈阳冲怀清点点头,示意她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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