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轮明月西斜,东窗未白。

    自均殿内仍燃着几盏灯,星河已卧在软榻上浅眠,案上还铺陈着许多文书。

    一只白狐跃过层层宫墙,轻跳至殿前,无声无息地,也不曾惊扰到大殿梁柱后的栖燕。那白狐落地化成一俊美少年,眉宇间秀拔出群,他四面张望了一会儿,只见殿前照亮的明珠光芒微弱,殿里已灭了大灯,四周寂静无声,连守卫也未见,不由得轻笑一声。抬手想推门进去,却又半途收了回来,而是折去一面卷着竹帘的小窗前,偏又化成白狐跳窗进去,落地依然是悄无声息的。

    那白狐摇着自己蓬松硕大的九尾,踮着脚尖走至正沉浸梦乡的星河身边,看了两眼塌上神女的睡颜,绒尾轻轻一甩,熄灭了塌旁的两盏灯。殿里的光线又暗了几分,软榻近乎没入黑暗里,看不清人脸了。他转了个身,窝在塌下一角,狐尾蜷起将四爪都裹住,安静地伏在狐尾上看着远处朦胧跳动的灯火发呆。

    月轮又西沉了些许,白狐也不免打了哈欠,回头看了眼塌上的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便换了个位置,狐尾轻甩,勾起了塌上垂落下来的一片玄色云纱玩。

    那云纱朦朦胧胧,有云气环绕,狐尾勾上时云气四散,却很快又聚拢回来,清冷的玄色云气勾连着狐尾上的绒毛,从中穿过,却始终抓不着一片云脚。白狐玩得兴起,抬爪抓挠起星河裙角边的云雾,雾气一触即散,他却越败越勇。

    裙角的微动有些痒,星河皱了皱眉,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臂枕在脑下,身上盖着的云被又落下了一大片来,兜头将白狐罩了个满脸。香气扑鼻,白狐鼻子灵敏,不免被刺激得想打喷嚏,便低下头,前爪压住口鼻,偷偷哼了两下,极轻地“阿嚏”了一声。然后拨开身上的云被爬出来,甩了甩头。又试图用狐爪拈起云被给她重又盖上,奈何现在的狐身有些小,又怕恢复本体大小会掀翻塌旁的物品,只好又化作人身,悄悄替她盖上云被。

    正掖着里侧被脚间,星河皱了皱眉,有些醒转,四目相对,两人俱都有些愣神。星河开口,还带着刚睡醒的气闷:“做什么?”

    涂山衡双目微瞪,又迅速退至角落,支着一条腿坐在地上。此时已整理好表情,轻轻一笑,理了理贴甲护腕,银色的寒光掠过他的脸,挑眉道:“你这殿外无人守卫,我来行刺。”

    星河支着脑袋窝在塌里,抬手打了个哈欠:“那你真蠢笨,行刺还能惊扰到我清梦。”

    涂山衡放下手,收起笑容,身子前倾了一些,问道:“是我把你惊醒了?”却隔空挨了一顿暴栗。

    星河:“悉悉索索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坏点子。这么晚不休息,乱跑什么?”

    涂山衡额头泛起了红印,有些痛,却忍着不揉,反倒转开身子,又伸手将一颗赤色光珠远远地递给她:“给你送急件。这信在你书房躺了半天了,你今夜也不回宫,要不是看在加急的份上,我才不跑这一趟呢。”

    星河接过光珠,说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什么时候到的?也没叫我。”

    涂山衡:“刚到,看你殿外无人,试了试你梦中的警惕程度,下次轻车熟路,就可以悄悄配剑入殿。”

    星河:“无人守卫,是因为不需要,殿里有法阵,若你真起了杀心,会立马被射成筛子。”又见他闻言有些气闷,掩唇笑道,“逗你的,你下次试试能不能刺杀成功,万一青史留名了呢。”

    涂山衡冲她龇了龇牙:“少看不起人了。”

    星河点头:“对呢,我们阿衡以后会成为很强的剑客。”

    说罢,她用秘法打开赤色光珠,原是烈阳发来的急信,向她询问盐水神女的生平。大约是因为着急,又是晚间,无人送件,所以烈阳将星河所居的昳耀宫作为目标地,附了个术法,让急信自己寻路而去。

    只是没想到,她今夜没宿在昳耀宫,才让急信一直躺在书房里。

    星河看完急信,便掀开云被起身,发髻未乱,丝毫看不出刚睡醒的模样,来到藏有神灵档案的书架前抽了一卷有关南方水系神灵的记载出来。翻至盐水神女的那一篇,大致浏览了一下,便跪坐于案前,重新点了灯火,写起了回信。

    涂山衡见她神态自若,问道:“你睡了多久?发髻都没乱。”

    星河觑了眼帘外天色,说道:“约莫一个时辰吧。”

    涂山衡:“不困乏吗?”

    星河:“还行,越想越发现好多事没完成,休息也不安心。你困了?那快休息吧。”

    涂山衡坐到她案前:“我不困,我精力很旺盛。”

    星河:“哦,我忘了,你们狐狸本来就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作怪。”说完不去看他气愤的脸色,只接着说,“那么有精力就帮我研墨吧,我还有一堆文书你也先阅一遍,帮我挑拣一下。”

    涂山衡闻言有些惊异:“我来挑拣吗?”

    星河:“嗯,你先浏览一遍,把那些没啥用的请安书都扔一边去,重要的请示汇报留下。这些人,什么都想尽办法往我案上送,生怕我看不见,记不住他们。”

    涂山衡听了,回了声好,便真的站至一旁,垂头研起墨来,发带从肩侧垂落,灯火为他俊美的面容笼了一层柔和的光彩。

    他轻声问:“你睡这么点时长,头不痛吗?”

    星河:“确实有点痛,看了这卷宗更痛了,你帮我按一下。”

    涂山衡:“嗯,稍等,我把墨研完。那位神女怎么了?烈阳神尊为何突然要一位水神的生平。”

    星河垂眸,有些感伤:“那位神女于七百多年前离世,烈阳应该是路过她故居,所以来询问她同当地人之间的关系。”

    涂山衡:“神女离世?为什么?”

    星河闭上眼,难以下笔:“她死于凡人之手,不是一般的凡胎,我总觉得,究其本源,是我的过错。”

    七百年前,死于凡人之手,能以凡胎比肩神明者,不必再细问涂山衡也知晓这必是出自殷商之人的手笔。除了神明,当时有太多生灵亡于他们之手,他并不喜欢商人,只是从不相信妲己能亡殷。

    涂山衡见她心情不佳,便安静下来,迅速研完墨,去一边净了手,手上抹了清和安神的香油,便替她按起头上的穴位来:“有的时候造化弄人,祸福在旦夕间,人们不要总为自己揽责。”

    他手法很好,微痛的脑袋放松下来,星河闭上眼随意地说道:“你现在心静越发平和了。”

    涂山衡:“倒也不是,但有事想说,总得迂回曲折一点。”

    星河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呀,呀,你直冲冲的性子居然学会迂回啦?”

    涂山衡蹲下身子,与她相平:“嗯,我还记得你同我讲经学,提过一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星河:“这里是有什么疑问吗?”

    涂山衡:“是有,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也只是在知与年中打转,你说大鹏前往南冥,于云层处向下看,与我从云层向下看一样,大地苍茫一片,物与物不分。一国之国君,满天之神仙,其等视大地时,亦是苍茫一片,物物不分。宋荣子在笑谁?大地吗?斥鴳吗?国君吗?大鹏吗?神灵吗?世上的一切都在天地,高低,贵贱中打转,为什么不曾觉得在更高远的人看来,天地也是苍茫一片,天地不分?在比高远更高远的人看来,高远也是苍茫一片,宇宙不分?所以,你回来的路上同我说,要从天空往大地看,才能看得明白。我却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困在这天圆地方的圈层中,自以为自己位高,向上不能理解,向下又觉得比不上自己,才是宋荣子之笑的真相。”

    星河:“是的,在这里我也是同你一般理解的,天地之下,无有尊卑贵贱,人与神,没有区别,皆自视甚高,囿于一谷。而天地之创立,便总在试图区分万物,将自己分得越来越细,将视野缩得越来越小,但这也没什么可笑的,细与大,广与小,又有什么区别?再大也是被困,再小也是被困,人之一生,永不得逍遥,唯有齐物。视外物于己身,视己身于外物,跳脱藩篱,方得逍遥。”

    涂山衡:“这是你殿外没有守卫的原因吗?”

    星河:“嗯,我总觉得不好,世人千余载修道,历尽千帆,宠辱不惊,有万种才干机缘,肩负着世人的祈愿与福祉,不是来替我守宫门的。如果只为长长久久地做一个宫门守卫,夜夜巡视,为什么还要修道呢?人间君王的城墙宫门都可以守得,毕竟在人间守门的阍人都是戴罪之身,我不想他们觉得这是惩戒。”

    涂山衡:“可是,师尊,你既认为世人没有高低贵贱,也认为人之于世当合乎大道,回归本源,却又觉得留守卫不好,是因为分工会有高低贵贱吗?守卫是贱籍吗?”

    星河:“我不觉得,只是守卫之职的设置,本无多少必要,我又忧心担任这个职务的人心里会有怀才不遇的落差与愤懑。”

    涂山衡:“既然没有高低贵贱,那一个好的守卫为什么不能做将军呢?怀才者需要一个挥洒才能契机,如果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未来,便不会放纵失望。”

    星河笑了笑:“你发现了一些问题根源,所有的宫职都需要给予一条清晰可见的向上通道,神仙才会有动力去创造更好的世界,但这往往很难实现。现实总是迷雾重重,没有既定标准的,清晰的通道往往死气沉沉,没有变化,这样便失去了生命力,很快就会消亡。

    而只有圣明的治理,将被隐藏的羊肠小道清理出来,让通道变得生机多彩而又可以看见,这样才能够有活力地向上去攀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山,触碰一重又一重的天空。

    阿衡,天宫如今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不仅是不具备,甚至非常缺乏。做了守卫就永远是守卫,上层的官署千万年未必能留下一个空位,守卫又怎么才能做到将军呢?永无出头之日啊。难道要一直扩大官署的大小,产生巨量的冗员吗?一开始遇到这个问题,最快的解决方法是扩大天宫的建造,将各官系统里原定的两位中大夫扩充为四位,然后是八位,四位下大夫扩充为八位,然后是十六位,结果就是两人抬水,三人无水,八人打架。

    我们发布的号令必须要清楚明确,一以贯之,人一多,各种事项就会停摆。现在的天宫看着光鲜亮丽,我却能看见背后隐隐的阴霾与压抑着的暗流。

    我知道,你是想替他们说话,想让我给出身平凡的人一个机会,也可以给青丘一个重振的机会,你放心,会有的,在那之前,要耐心等待。待这次封赏大典之后,我会搬到玄英宫,我们就从那里开始。”

    涂山衡垂下头,双眸微闪,声音低沉:“千年前的青丘就是这样消亡的,姐姐尽了她全力,却于事无补,现在姐姐不在了,我不知道……”倏忽又闭上了嘴。

    星河摸了摸他的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人以为是天道无情,确实是天道,但这天道背后是黄河冰塞、太行雪满的逝者如斯。我们尽人事,听天命。成便成了,败也无妨,再过千年,总有下一个盛世青丘。阿衡,我再问你一次,你要认真想清楚,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涂山衡望向她的双眸:“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星河:“那青丘呢?”

    涂山衡:“自然是青丘人的青丘。”

    星河微微笑起来:“好,很好。天宫未必得是星河的天宫,青丘也未必得是涂山氏的青丘,如果有一天,在权与人中做选择,你会怎么选?”

    涂山衡:“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星河双眸弯弯:“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同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涂山衡:“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星河:“下一句是什么?”

    涂山衡:“正言若反。”

    星河:“是啊,正言若反,正着说的话,得到的总是反象,为什么呢?欲执之,而失之;欲放之,而得之。先是青丘人的青丘,才能是涂山氏的青丘,先是涂山氏的青丘,则不能是青丘人的青丘。唯你不择王权,才能得王权,以逼迫所获得的权力,最终都会全部失去。待你有一天,能真正做到这些,你就是青丘真正的主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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