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归春山(九)

    “请出示邀帖。”守门人打了个哈欠,向他们伸出手。

    谪仙楼内人影憧憧,门口已无人驻足,看来他们来得已晚,受邀之人早就进去一瞻各种奇珍异宝。

    钟抱寒与池玉一前一后递上邀帖,守门人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放行。柳诀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似的,大摇大摆地跟着池玉身后。

    “站住!”守门人横臂挡住柳诀,“邀帖。”

    柳诀朝前方挑了挑眉道:“我跟她一起的。”守门人乜斜着眼打量着池玉与钟抱寒,“他们中的谁?”

    池玉细眉轩起,忍着怒意不便发作。柳诀腆着脸,嘻嘻道:“你觉得我和谁比较配便是谁。”守门人狐疑的目光正移向池玉,一颀长的清影上来遮住,直接将柳诀拉了过来,朝守门人道:“多有得罪。”

    “哎——”柳诀瞪着眼要做反驳,却被二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匆匆离开。守门人盯着那双身影,仿佛突然看破什么隐秘,惊诧的嘴角堆起一团畏葸的笑意。

    待至内厅,他们脚踩丹朱绒毯,一面硕大的白玉屏横于三人面前,各路人士持酒携觞,来来往往,谈笑不断。

    “你这是做什么?”池玉面现薄怒,低嗔道。柳诀却不以为意,笑道:“我们既然是如约来此,声势自然越大越好,好让那小灰鼠知道本尊驾到。”

    “精纹珍珠一串!”一声吆喝自玉屏后响起,接着轰起一阵叫好声,久久不息。三人绕屛入内,挤过几不留缝、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站在了围聚的中心前。

    一人年纪约四五十,头束金冠,面白如霜,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一手捋着长须细看檀木桌上的一串珍珠。这串珍珠上的每一颗都有拇指一般大小,上面金纹繁复。

    池玉凝目看去,其上雕刻的竟然是江湖排名前十的剑客,以及他们的成名剑法。

    圆珠生晕,在那人手中一一转过,栩栩如生的剑法映在池玉的眸中,忽然一个“柳”字在那人指尖一转而过,她还未来得及全悉捕捉,就听那人身后传来慵懒尊荣的一声:“留。”

    金纱委地如积,纱后一人曲膝仰坐,意如醉玉,纱帘重叠掩映,也能窥见随置于膝上的修长玉指,一点一顿,隐隐生威。

    想必这便是当朝丞相之子韩宿荆了。

    宝物收入匣中,一位仆役从纱后走出,双手接过宝匣呈给韩宿荆。韩宿荆抬手轻启匣盖,又“当”的一声合上,虽默然无言,但从鄙夷失望不屑尽数从纱后散发出来。

    “请献宝!”中年人威仪喊道。

    能将江湖前十的剑客之名、身形、成名的剑法尽数刻在珍珠上,且不论数颗拇指大的珍珠价值何两,只这精雕之功也会令人惊叹称绝。而韩宿荆只丢给那宝物一个不屑的眼神,方才还怀揣宝物跃跃欲试之人纷纷踟蹰,不敢往前,只怕徒遭嫌弃。

    良久静默后,一膀大腰圆蓄长髯的大汉迈步而出:“我来!”

    审宝人言笑晏晏:“阁下所献何宝?”

    大汉将背后三尺余长的包裹“当”的一声按在檀木桌上,声势微震,朗声道:“钟抱寒的‘泫碧水天’无悲剑!”

    此话一出,四下噤若寒蝉,连纱后人也不复慵懒的卧姿,直身坐起,翘首以盼。

    “这……”审宝人的目光在长裹上略一停留,语气一滞,侧身偷觑着帘后人,静等其指示。待韩宿荆抛出一句“试锋”后,审宝人依令而行,轻柔地打开。

    层层旧布飘落,露出一柄钢玄如墨的长剑。剑身幽暗明润,比寻常之剑稍宽,厚重却不失轻灵,锋刃上有六处细小的豁口,对称而生。近身观瞻,泠泠寒气扑面而至,使人人心悸。即使未曾见过钟抱寒其人,其侠骨竹魂也可从这把无悲剑中窥得几分。

    只见审宝人手握剑柄,疾挥斜指,一声飒然剑啸击碎这方寸之内的靡靡声色,无人不凛然正色。而在无悲剑挥出的那一刻,玄剑长身上却泛出郁郁青碧,如随风而舞的深林茂冠,又似僻静幽暗的寒凉古井。

    这一挥仿佛霎时唤醒了这尘封已久的名器,观者皆知它注定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

    “你是从何处得来的?”纱后人从卧榻起身,信步向前,清瘦的身影在金纱上逐渐变大,直到池玉可隐约描出韩宿荆锋利的长眉。

    而这个问题,她也想问。

    尹离歌自嫁与钟抱寒,从未见过剑离他身,甚至连入睡时他都会把它垫在枕头下面。为钟抱寒煮茶时,她经常能从袅袅蒸气中见他蹙眉抚摸着剑刃上的豁口,那种疼爱与怜惜的目光是尹离歌做梦都想得到的。

    因此,池玉记忆颇深。再看钟抱寒,他面色如常,如同看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与己无关。

    “无悲剑到我这里之前,已经过三十二手。据它上一任藏者所说,乃是钟抱寒自己主动弃剑,以纹银二十五两的价格当给了当铺。”那大汉感觉围观献宝者气氛有异,声音不免低了几分。

    “当剑?”韩宿荆兴趣微起,“为何当剑?”

    大汉道:“当剑的缘由经多人之口,已变得虚实不分。至于我所听到的,是钟抱寒急于让心上人入葬,别无他法,当剑筹钱。”

    围观献宝者年纪稍长的都知,当时钟抱寒和云宵的佳话飞落天下处处,连穷巷里的孩童玩过家家,都是为首者男童扮天下第一剑客钟抱寒,而最为漂亮的女童则扮天下第一美女云宵。

    即使在他成亲后,二人的名字在天下人口中依然会成双出现,而钟抱寒的妻子是谁,不仅无人知晓,而且所有人都对那位籍籍无名的女子心怀怨恨,认为是她拆散了一对绝配佳偶,所以过家家中多出了一位长相颇不如意的女孩,扮演着恶毒的怨妇。

    当尹离歌的名字飘满天下时,她已经死了,而她的名字前缀满了各种修饰:不贞、偷情、荡.妇、该死……

    因此,不用质疑,使钟抱寒不惜当剑的那位心上人必定是云宵。池玉也是这般想的,但更让她略感吃惊的是,云霄已经死了。

    与钟抱寒八角山相遇的幕幕翻过,池玉将钟抱寒为何委身推盏阁的真相稍作猜想,不免推断出他是为了云宵。那么不得不来谪仙楼献宝,或许也和云宵有关。

    钟抱寒的确是长情且深情的,对剑、对人,皆是如此。可惜,尹离歌从未拥有过半分。

    想到这,池玉漠然一笑。离歌已死,她又何必徒增愁绪。

    纱后的仆役再次出现,刚想从审宝人手中取回无悲剑,忽被一泠泠如泉的声音打断:“我觉得此剑并非无悲剑!”

    众人循声移目,所有或讶异或疑惑或愤怒的目光全聚集在他身上,只见这公子一身红衣若枫,却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秋的萧瑟,入眼满是勃然的意气。他笑盈盈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探寻,如享盛宴。

    池玉从齿缝中挤出斥声:“柳诀,你又要干什么!”

    “帮钟大侠把剑拿回来。”柳诀得意地向她飘了一个眼色,在钟抱寒那句“不必”脱口而出之前,和手悄声道:“钟大侠不用谢。”转身一跃,来到审宝人身侧。

    仆役面色一沉,转而去看韩宿荆。韩宿荆冷冷一笑:“来此献宝者敢蒙混过关,怕是不想迈出谪仙楼的门槛了。”

    那大汉怒目圆瞪,浓眉倒竖,方才被柳诀呛白了的面色青了红,红了紫,此刻终于能一吐晦气,一步抢到柳诀身前,揪起他的前领吼道:“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敢在这里说三道四,你连无悲剑是什么都不知道吧?是真是假由审宝的先生看过自有分晓,岂容你信口胡说?若是蓄意捣乱的,我第一个把你打出去!”

    待他骂完,柳诀握住大汉的手腕,面上仍是一副绝艳的笑脸,可大汉的耳骨中却传来手腕处发出的咯咯声。柳诀道:“我毛长没长齐你怎么知道?莫非阁下癖好殊异,就喜欢偷偷量人毛发以较高低?”

    此言一出,围观者皆掩口偷笑,甚至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只有池玉笑不出来,她的脸色都快能和那位大汉一较高下了。

    灰衣人指示她来这儿,而她只想为池澜提供灰衣人的具体位置,不让哥哥被暗处的人偷袭。此行实在不宜声张,但柳诀所言所为,却都是和她反着来。既然钟抱寒不在乎无悲剑,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韩维,是真是假?”韩宿荆一问,吵得热火朝天的柳诀和大汉都安静下来,静听答案。

    韩维摸了摸反射着青光的剑身,指腹划过剑刃上的缺口,不假思索地道:“确为无悲剑,无疑。”

    大汉面色缓和下来,得意而鄙视地睨了柳诀一眼。柳诀恍若未睹,朗然笑道:“在下也献一宝,请韩先生替我看看我手中这剑出自谁手?”说着解下悬在腰间的长剑一掷。

    韩维被剑撞了满怀,慌乱地接住,但见剑鞘银白如流霜,赤色的剑身衬出剑鞘上镂刻的飞天火凤,托在手中,如执炽焰,饶是他跟随韩宿荆见识多年,也被这剑携来的气息滞噎心肺。

    “韩先生可知它是什么宝剑?”柳诀声色陡然低了下去,见韩维久久不答,吟声道:“是韩先生不识泉悯别的‘折眉催颜’,还是说,你根本不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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