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今天是正月十五,按照太后定下的规矩,每月十五,赫连必须留宿王后殿。

    一年里,有两个十五日,赫连是必得比其他留宿日到得早的,一个自然是国婚的八月十五,另一个就是这上元节。

    这原本是太后为了逼赫连与李沁喜同寝找的借口,但今年,日子还没到,赫连便主动命人早早着手准备当日的晚膳,菜肴和酒都由他亲自挑选——为着子嗣之事,李沁喜连日来备受责难,赫连想,若在今夜为她精心设一小宴,或许能让她连日阴郁的脸上恢复些许生气。

    自浮心草事件后,赫连对她有求必应,就算她不主动要求,他也总是变着法地想让她高兴。不为别的,他想弥补她。

    彼时他鼓起勇气,向李沁喜说出自己的处境,她虽恶言相向,说了几句狠话伤他的心,但终究还是理解、成全了他,选择将事情隐忍吞下,赫连心中十分感激。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过这些年来的桩桩件件,赫连已然明白,李沁喜待他是极好的。

    从新婚时接二连三的矛盾,到内战期间的一系列风波,再到这回事情,李沁喜从来都是在包容他。未相识时,他一直认定她是个跋扈的公主,为了压制他盲目以为的她的“嚣张气焰”,他先下手为强,处处针对,她虽十分恼怒,却还是与他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现在。

    他害过她,欺辱过她,甚至真的动手“杀”过她,她却始终没做过任何真正伤害他的事。

    她助他安身立命,扬威立名,还说要与他创出一番功绩,向他描绘了一幅未来图景……在这条王者之路上,是她一步步,辅佐他前行。

    人非草木,赫连从前对她的那份敌视和惊惧,在岁月点滴中逐渐化为亲近和信赖。

    今夜晚膳设在内殿,除了自己同李沁喜这份外,赫连还给葵姑和陈冬柏二人准备了加餐和赏赐。此回,他思虑之周全,连葵姑都感到惊讶。

    下人们排成两行退出去,内殿的两扇大门缓缓紧闭,偌大的房间霎时只剩赫连与李沁喜两个人。

    圆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大都是李沁喜爱吃的显朝菜式:炖羊肉、酱烧牛肉、烤野兔、烤羊仔排、翡翠太极羹、白玉鱼羹、鸡汁鱼鲞……再佐以香瓜、葡萄、苹果、酸酪、奶酒等,一桌子碗碟,搭配得色彩明艳,香气诱人。

    赫连率先举杯:“先喝一口?”

    李沁喜应声举起杯,淡笑着与他对饮。

    “我知道你苦恼,子嗣之事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要责怪,我也有份。”赫连放下酒杯,开解道:“可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无论是谁,没有人敢对你不敬。母后之外,你会是一直奚赫最尊贵的女人。”

    赫连知道李沁喜对自己没有男女情意,故而恩宠对她而言无用,她在意的,是王后的地位和威严。他会予她极度的尊重,甚至可以用些强硬手段,叫那些大胆议论她的人统统闭嘴。这些他能做到,他可以奉上。

    赫连以为李沁喜听了这话会高兴,却发现她依旧心不在焉,他于是只好为她盛汤切肉,将碗碟轻轻推到她面前。

    李沁喜感到心里某处悄悄松了一口气,她自觉不争气地起著吃了起来,试图用进食来蒙混过关。

    她不想说话。

    自听了葵姑那些话,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内心深处已有所动摇。一来,实在是以她这种身份,只有生下孩子,才能证明自己没有异心;二来,王位会有继承人,若放弃这个位置,将之拱手让人,无异于自掘坟墓。

    唯有生下嫡子,才能把往后的路走下去,这是她人生里绕不开的正解。何况,浮心草事件中赫连的做法已让她深刻地明白,真到有事的时候,她其实无力自保。

    娜依有赫连护着,即便是犯了天大的错,赫连仍会不计代价地保住她,可自己呢?难道还要盼望薛遣棠从天而降吗?

    不会的,他永远不会出现了,我只能靠自己。

    是以,两日前李沁喜就拿定了主意,要在今夜打破四年多来的成规——她要找赫连要个孩子。

    不过……饶是目的明确,她却不知该如何实施。

    投怀送抱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直到与赫连饮下今夜的第一杯酒,李沁喜仍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场。她忽地觉得自己很没用,连这么点事情都不会,连日来焦虑纠结的心情一下沮丧到了谷底。

    她一直不停吃菜,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好在赫连没有多言,也识趣地埋头吃饭饮酒。

    眼瞧晚膳过半,赫连才说了第二句话:“这么多酒肉下去,来碗这个解解腻吗?”他将金碗金匙递过去,里面盛着一碗雪白浓稠的酸酪,顶上还以玫瑰花瓣和花生碎做点缀。李沁喜舀了一口,只觉此物酸甜可口,芳香宜人,不由又多吃了些。

    一碗香甜的奶食入腹,李沁喜的心绪也随之平静下来。等赫连将他碗中的酸酪吃完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言道:“赫连葛尔,你若真的想帮我,就配合我,生个孩子。”

    她语气坚决,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赫连单手撑着腮边,显然不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酒意逐渐浮上身,他眼皮慵懒地半垂下来,半眯着眼盯着李沁喜,“嗯?”

    “你听到了,不要装聋。”李沁喜不想再说一次。

    赫连轻轻一笑,左手拈起方才用过的金汤匙,一下一下绕圈刮动碗底残留的奶食,片刻后,他低声道:“好,”李沁喜的心陡然剧颤,却听见他把话说完:“好热。”

    赫连解了外袍,起身朝窗边的小榻走去,窗外下起了小雪,他把袍子随手搭在榻上,伸手推开了窗,静观窗外被风裹挟的雪花。

    明明这样冷,身下却觉得有股止不住的暖意正窜上来,这究竟是酒,还是……心底的放纵?

    他晃了晃头,期望自己保持理智。

    将方才那些话说出口已是不易,李沁喜只觉紧张难耐,心跳不已。约半柱香后,赫连转过身来,他一回头,便看到李沁喜半伏在桌上,他走过去将她扶起,李沁喜显然也醉了,脸红红的,眯起眼来打量他。

    他手掌攀扶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捏了下,很柔软。

    他放松地笑笑,示意李沁喜站起来。她的个子刚好在他肩上,赫连原本扶着她的手臂,在她起身的瞬间,他闻到她颈肩透出的香味,忍不住往前靠了半步,与她咫尺而立。

    他生得极好看,长眉浓密,碧瞳深邃,鼻梁挺直,唇廓明晰,身形仍是又高又瘦,肩膀却好似长宽了,显得威武匀称。李沁喜的目光由下而上回到他眉眼,四目相对的瞬间——

    像是得到某种确认,赫连垂下眼睫,径直往她嘴唇吻去。

    他吻得很深,直压得李沁喜后仰,靠在他环抱着的臂弯中。

    体内窜动不安的暖意此刻已到达指尖,赫连修长的手指箍住李沁喜侧腰,仿佛要沁出水来。这只手爬上她的后背,五指张开地捧着,另一只手则往下勾住膝窝,将她抱起,依偎在胸口。

    凭着记忆和本能,赫连闭着眼,将李沁喜落在殿内那张象牙床上。

    上次坐这张床,还是四年前国婚时,那晚,他的本意是想折磨她,于是对她说“要完成国婚的仪式,否则不吉利”,她闭着眼如活死人般躺下,赫连自己亦是麻木不堪。今夜,赫连俯身,只觉被褥纱缦上都是李沁喜的气息,她肌骨如婴孩般绵软,若不伸手搀扶,便无比可怜。

    而这一触碰,想要的只会更多。

    李沁喜的指尖轻轻刮过他的脊柱,赫连反手过去,将她的手捉拿在下,发起了新一轮进攻。

    ……

    李沁喜缓慢睁开双眼,外头光线刺眼,她两睑反复开阖才慢慢适应。

    雪停了,天竟然放晴。

    眼珠很痛,头也很痛,她盯了屋角很久,才理清楚昨夜发生何事。果然,一转头,赫连就躺在旁边。

    她披好衣服,起身靠着床头,目光中是赫连睡中的侧脸。

    我办到了。

    李沁喜一直担心自己过不了心里这关,没想到稀里糊涂就把事办成了,很好。

    望着赫连裸露的脖颈,她并没有感到纠结,反而释然了,可是释然过后,她的心又被巨大的成就感和迷茫占据。

    她感觉自己像冲破了某种禁锢一般,形成了无可阻挡的锐势,但面对突破禁忌之后的海阔天空,她又很迷茫。

    豁出去了,然后呢?过完了这关还有下一关,关关难过,又不得不往。

    她无法预知前路,无言起身穿戴。

    ……

    今日觐见时,陈冬柏站在王后殿外围转角,看到赫连正缓步离开。以往的十五日,都是天一亮他就走了,今朝却留到现在,想来……他们应是难舍难分。

    公主与怀信王夫妇恩爱渐浓,这不是件坏事,陈冬柏对此事感到理所应当之余,仍不免惋惜。

    若让他做天公,他还是想让薛遣棠和李沁喜成为一对。

    他还记得四年多以前的中秋,在喀拉哈尔郊外的日月台,薛遣棠坐在草堆里望着国婚礼台仰头痛饮,然后和自己说——

    “陈大哥,待我走后,公主就拜托你了。”

    陈冬柏欣赏他少年英勇,最不喜欢看这种消沉模样,于是便对他说:“你该寄希望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怀信王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派公主和亲不是长久之计,边境能否和平,还是要看显朝国力。只有显朝强盛,公主才有后盾,才会真正平安。”

    国婚过后再有三日,那少年便要随队回返,而后前往陇上投军。陈冬柏告诉他,即便他离开奚赫,只要他忠勇勤进,报效社稷,便仍能于千万里外,护她周全。

    那年同行四月,艰险与共,陈冬柏知道,那少年为了公主已拼尽全力,便想安慰和鼓励他。直到今日,少年那痛苦而坚毅的眼神他还记得十分清晰。

    薛遣棠临走前,将他的佩刀留下,托陈冬柏转交。那是大内敕造的潜龙刀,潜龙卫每人一生只有一把。接到委托时,陈冬柏皱起眉:他知道少年已舍弃官职,若将这刀也留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武将而言,随身刀剑就如同性命的一部分,薛遣棠赠刀留念,虽情深意重,却也未免轻率,陈冬柏本不赞同他这样做:“要走,就干脆些。”

    少年却道:“请哥哥带一句话——此刀是留给公主防身,若无用,便请公主随意弃之,无需吝惜。”

    明知道有一天可能会被抛弃,他还是将自己的分身留下,只祈愿能为她所用,成她助益。陈冬柏叹气一声,将这桩托付应承下来。

    四年多以来,李沁喜在奚赫的遭遇陈冬柏从旁看得真真切切,或许,只有弃了这横刀她才能过得好。

    这两人终于还是迎来真正走散的这一天。

    ——遥远的心无法守护心爱之人,这道理陈冬柏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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