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务工

    老汉踉跄退了两步,稳住身子,拍了拍心口,冷笑连连:“你打,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常小环也得卖去还债。”

    又是这种话,有恃无恐的。

    常泽川哪里见过这种无赖,打又打不得,索性翻着白眼转到一边,懒得和他啰嗦。三下五除把鱼吃完,这回是连骨头都不吐了,直接嚼碎咽下,收拾两套衣服风风火火地,摔门离去了。

    在这个屋子彻底待不下去,不如赶快去镇子上找个包吃包住的活计,在拿着手里这几两钱,看看有什么商机。

    他本想去大伯家拜别,再和他娘说一声。但是出门恰好看见铁牛在探头探脑,小孩给他带了两个面饼和几块铜钱。

    常泽川想来想去,还是收下了,他眺望远方,一脸深沉凝重:“我和常海富那老头水火不容,这就出去找份工做。”

    “我已决定要走,免得他们再多说什么,又好一通攀扯,所以有一件事拜托你,小孩哥……有空再帮我跑个腿,去我伯家和他们说声,我这就走了。”

    铁牛惊愕不已,怔怔看着少年坚毅的脸庞,心中想起了他娘说的那句话,一瞬间长大,是啊,常泽川可不就是,他现在已经像个大人了。

    他用力地点点头:“我会和他们说的,你保重吧。”

    “嗯,你的钱我拿着,日后我赚了钱,一定会还给你。”

    铁牛在年纪相仿的孩子中间岁数最大,块头最大,为人也最老陈稳重,他本不喜欢当那些小小娃娃的王,心中觉得自己和那些十几岁的大孩子差不多了,可惜村里这样大的孩子都不陪他说话、和他玩。

    大些的孩子已经可以帮着家里干活了,也就铁牛家叔叔伯伯多,在义堂村算是有些家底的,容得他每天跑来跑去地瞎玩。

    但是常泽川却不一样,居然亲切地和他称兄道弟。

    两人前一晚上才坐着交心,不想常泽川二天就离开了,铁牛心中也有几分淡淡的惆怅难舍,生平初尝离别的滋味。

    目送常泽川那身灰布衣衫远去,铁牛笑着挥手:“好,我等你。”

    *

    常泽川到盱眙县已经走了十几里路,他又累又渴,气喘吁吁,吃不下铁牛给的干饼,忙在路边找了一家行贩小摊,要份汤面混沌,在一边寻了干净角落,一屁股坐倒,岔开手脚。

    摊主卸下扁担,掀开一边的竹筐盖,拿出碗筷,又将另一边筐子翻起,里面有一只石锅,煨着黄澄澄的油汤,汤已见底,拌着葱白、肉臊沫子。

    热气腾腾的鸡汤味飘起,常泽川贪婪地大吸几口,接过碗筷,就在一方台阶上捧着吃,摊主撑担站在一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交谈起来。

    原来这是个流动小摊,主营早市点心,往日早该收摊了,只是今日贪睡,误了些时辰,还剩些汤水米糕,才待到现在。

    “巧了,我才从泗州城回来,等你这份吃完,我刚好收拾回去。唉,往日都是四更起,天一亮,蒙蒙亮,鸡叫了就起,但是有时候鸡就不叫,我家就住普照寺附近啊,那边山上也有鸡的,天天有和尚敲钟,但是今天没听见钟响,也没听见鸡叫!我家那个把东西做好了,看还早,没叫我,说眯一会儿,接着就睡死了,她也没听见,我说,惨啦,是不是耳朵不行了。”

    摊主聊了两句就闸门大开,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像几百年没和人说过话似的。他是个中年汉子,姓刘,出来做小买卖正好两年,向来是媳妇在家中做食,他挑来城里叫卖,中午回去休息,起来再到地里帮着父兄种地。

    常泽川又打听了些,刘公都热心解答。

    “也不多,一天有个三四十文吧。是我家小子跟着族里去学堂了,那么好的机会,刚开蒙,以后花销才大呢,就想攒钱租个铺子,多挣些。本来说这几年的钱挤出来重新盖房子,但是不够啊,就算了。”

    “招,每天都招。码头就那边一直走,不远处就是。你要去干,就得一早上去等活,到这个时候,怕是不会收人了。你是哪儿的人,我瞧你以前,哎,应该也不是干力气活的吧。”

    他看常泽川样貌不凡,年岁尚小,又文质彬彬,虽然衣着破旧,但自有一股风流,心中疑是家道中落的小少爷。

    “我是附近村子上的,家中欠了债务,特地去泗州城看看有没有什么工做。”常泽川有些失望,“看来码头也不缺人,我还指着能找个包吃住的活。”

    “这些我也不太清楚了,城里那么大,你到处去问问,若你有些本事,何尝吃不饱饭呢?你要能识字会算术,或者会印刷、剃头、赶马、抬轿,那工钱都比去码头搬运只多不少呢。”

    常泽川眼前一亮,来了干劲,举碗咕噜噜把汤水喝个精光。剩下最后一口,汤水积在倾斜的碗底,一粒粒圆乎乎的肉臊子像泡沫一样浮在面上。

    他一愣,偏头去问那汉子:“这不是猪……豕肉沫沫吧?”

    汉子了然一笑,挤眉弄眼道:“那哪能啊,当然不是了,你难道一点吃不出来?这是鸡肉碎。”他有些得意地晃着头:“这是家里放山上养的鸡,平时啄野果子吃,味道极鲜的。”

    常泽川顺势夸赞几句,心里想,可见铁牛说的确有其事。而后撂下碗筷,付过钱、给人道谢,背上行囊匆匆离去了。

    泗州城至盱眙县相隔一条淮河,水路不过二三里,只是近日接连下雨,水势湍急。常泽川极目望去,几家举篙船公的独木简舟在风雨中飘来荡去,似乎十分凶险。

    因想着,花几文银钱渡船,还要一路提心吊胆,倒不如绕路过来。他毕竟是个惜命的人,即使重生转到这个蔫坏的衰命,也不敢造作,生怕又给折腾没了。

    在他原身的印象中,自己是进过城的,来这里有三四次,都是跟在刘德明身旁“沾光”来的,刘德明懒得绕远路,常泽川自然也跟在旁边,一齐坐有舱的精致小船渡河,稳稳当当地载过去,可一个人头八文钱,他如今是不敢这样奢侈。

    常泽川没走去过,也不认路。这会儿进退不得,便硬着头皮上前,寻了个面善的老头问了:“老人家,请问……要到泗州城,怎么走呢?”

    “到泗州城不用走的,坐我的船,很快,一刻钟便到。”

    老汉头戴一顶宽檐草帽,破旧的外衫敞开,脖间挂着发黄的汗巾,裤腿挽至膝盖,露出脚板上粗绳编织的草鞋。他本一直前后张望着,翘首以盼等待来客。接连几日下雨,不便拉船,终于今天气候好,便热情地迎接上来。

    常泽川一靠近,就闻到老汉身上发酸的汗味,他皱着眉头,不自在地捏了捏鼻子,摇头拒绝:“我就不坐了,还是走去吧,你告诉我往哪去就是了。”说着就把兜里的碎铜板递过去。

    对面的人看了一眼,没有收下,他指了指远处:“那边,往这路尽头岔出去……”此时正好有一辆牛车从另一边的道拐进去,老汉便说:“就是牛车去的那路了,直直通往城门口,你跟着去准不错。不过要走上半个多时辰的。”

    常泽川收回钱,说了句感谢,飞似的跑了,过了几米才敢大口呼吸,心中直道:那老头身上怪臭,若要搭他的船,那不得熏死了,可能在河里都要把刚吃的馄饨全吐出来。

    这条小路人迹罕至,黄泥斑斑,一不下心踩了浅坑,整个小腿都要没在积水里。

    常泽川踮着脚儿拣好地走,走两步,跨着跳一步。没多久就看见刚刚的那只牛车,牛蹄子踏在水里,踩出一道泥印,它身后拉着一只两轮板车,上面载了两人,很沉重地滚着,在道路上刻下深深辙痕。

    牛行走的缓慢,他在这种不干不净的小路上也走不快,于是一车一人,一前一后,一直保持着一段稳定的距离。

    没走多久,牛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像车子抛锚一样,横在半道,丝毫不动。

    常泽川很轻易地超过了,同时看见车上的胖老妇跳下来,一边去扯牛,一边呼道:“坏啦,就是不肯走,这咋办呀?秀娘,这牛一点都不走了,它不想走谁也拉不动啊。”

    “扯不动的,婶子,你下去干啥,拿绳赶它呀……”

    常泽川经过时也没多瞧,只是埋头往前走,然后突然想到,她们牛车不走了,自己若能帮忙的话总该给他涨些功德吧?

    想罢他又埋头往回赶,虽然他也拿不住自己能不能有效帮忙,但好歹从今日起树立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形象。就算不能制服那头牛,也可以跑个腿,再去找别的帮手。实在不行,摆出一副很好心的模样也行。

    那边的老妇正沮丧地跳回车上,胡乱打了那头老黄牛几鞭子,只招来它不耐地甩了甩尾巴,抬了抬蹄子,庞然的身躯依旧不肯挪动半步。

    车上的妇人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云雾渐渐散开,半个太阳就展露出来了。眼看日头越来越烈,她拢起袖子擦了擦额上虚汗,忧心道:“婶子,闷在这里要热起了,都怪我,你抓紧去找人来帮忙吧!”

    胖老妇本来就慌得六神无主,听了这话,又上上下下围着那牛转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会儿还说什么怪不怪的,你哪,哪里知道这么个情况。都是这牛儿,咋就闹起脾气来了?如今停在这里,往前往后都有四五里路,土地滑着、湿糊糊的,你身子重,下地走不了。可让我去找人也要好些时候,丢你一个人在路上,我怎么放心?”

    胖老妇哭丧着脸,心里叫苦不迭。她虽然也有点想怪杨秀娘,但最后还是怪她自己,是她禁不住秀娘的哀求,答应陪着到泗州城里去找人。本想着从村子里去路也不远,拉着牛车稳稳当当地去,哪里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现在再叫她去找人,她哪里敢?本来一路就胆战心惊,碰到这事更是头脑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利索了。秀娘肚子里的可是他们老周家最后一点希望了,万一出了什么事,顾大娘还不得跟她拼了老命呀。

    “咋们在这干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天往来的行人都没几个,李婶子你去,我找阴凉处靠着……”她说着说着就顿住了,伸直脖子往前望去,道,“刚刚不就是有一个人走过去了,婶子你看到了?是有一个人吧?也不用跑远,问问那个人去。”

    “啊呀,是有一个人!我去叫,应该走不远的,你且好生坐等着。”李婶子激得跳下来,泥水渐到裤脚也没注意,当下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了。

    常泽川过来时,也撞见那个胖妇人像个牛犊子似的呼呼奔来,一下子不明就里地僵在原地。

    李婶子看见了人,心里稍定,嘴里也没闲着,她招着手喊:“小兄弟!过来搭把手呀!”

    常泽川反应过来,也咧开嘴,把裤脚又往上卷了卷,回道:“哎,这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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