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BB大学昌衡区夏令营基地，体检中心。
玻璃门被猛地推开，一米九几的壮硕青年捻着一块樱花粉的手绢，嘤嘤地跑了出去，仿佛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随后出来的是戴白口罩的医护助手。这一周内他见过太多类似的场景，见怪不怪道：“下一个。”
排队等待体检的同学们有一些不安的躁动。
嘈杂声中，被叫到的人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看起来格外纤细文静的女生，卷发过肩，五官如同初春的柳条，整个人却弥漫着微凉的气质，淡淡的，很轻，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秋风吹得要飘起来了。
“姓名？”
“杨枫野。”
“年龄？”
“十九。”
医生点头，进入正题：“昨晚做了什么梦？”
杨枫野愣了愣，蹙眉，像是在认真回想，然后摇了摇头，有些困惑道：“抱歉，但我好像没有做过梦。”
医生狂草的字迹顿住，一旁沉默着的助手同样罕见地抬起了头。两个人一起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在端详一个稀有品种。
“什么都没有吗？扭来扭去的虫子？世界末日火山爆发？深海恐惧症？哦对，过不了几天好像就开学了，临近开学是不是有考试？”医生咄咄逼人，连珠炮一样发问。
……听上去不太靠谱。
杨枫野谨慎地回答：“对不起，可能是个人体质，我从小就不爱做梦。”
“并且。”杨枫野纠正道，“大学开学一般没有考试。”
医生和助手面面相觑，似乎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过了一会，助手收回了对她如同观察犯人一样令人不适的注视，从鼻腔里发出“嗯”的音节。
于是医生在【恐惧预测值】一栏填上“低于10％”，语气非常稀奇，但在赶人：“你可以走了。”
杨枫野没有反应过来：“呃？”
“体检结束了。”
“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
“没有那个必要。”
杨枫野迟疑了一下，郑重道：“其实，医生，我还有一件事。”
医生前倾身子：“请讲。”
“前几天我中暑了，醒来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中间发生过什么。”
以为会是什么大事的医生放松肩膀：“没什么大问题，注意早睡早起就行。”
“可是——”
医生笑了声：“你这小同学，上赶着盼自己有病是吧？不要大惊小怪。”
杨枫野抿了抿唇，收回自己的ID卡。临走之前，她看了他们一眼，视线在名牌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等到杨枫野离开，医生对着助手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几乎没什么恐惧的人。”
“确实。”
寡言的助手声音沉沉，他罕见地附和了声。
医生意外地挑眉。他第一次听见助手评价别人。
他漫不经心地握着笔，望向助手，然而眼神非常认真：“我想要她。”
助手没有理会。
医生继续说：“反正你们防恐部这次肯定能招到有潜力的新人……给我们也分一点？”
他轻佻的语气像是在菜市场争抢大减价的小青菜。
助手终于肯屈尊搭理他：“专心你的工作，医生。”
医生无趣地“啧”了一声。
“说起来，恐惧症的传播性还挺强的……知情书、保密协议那些公文还没印发，就给他们提前做预检测，筛选潜在的感染者。不觉得太快了吗？”
“执行队最迟明天赶到，就能接手监管基地。”
医生并不指望能从这位名义上的助手嘴里听到什么有趣讨喜的话。他扭过头，转着笔让下一个学生进来，懒洋洋地，没什么干劲。
“名字？”
-
已经是盛夏末尾，阳光灼热。
杨枫野不喜欢太刺眼的光线，她撑着伞，走在梧桐树下的阴影。
这个暑假她跟室友报名了学校组织的电赛培训，顺利核验完无人机，本该早早返校，突然通知要举行名为【蛊虫优选】的结营测试，为此还准备了体检。
因为前几天中暑晕倒，所以她才拖到现在，而其他人基本已经完成了。
手机震动，杨枫野查看消息。
石油路上有四只灰麻雀，小小地团在一起，不时蹦跳几下。不过随着她的靠近，三只扑扇着翅膀飞远了，剩下的那只慢吞吞地没动。
杨枫野拐了个弯，向那只小灰麻雀走去，她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这样的事物吸引。
距离缩减到了十几公分，小灰麻雀突然飞走。
原来它会飞。
小灰麻雀飞走后，露出了原本地上的事物——一小截发烂的细肠，苍蝇徘徊在吃掉一半的腐肉上，有几滴暗沉的血。
杨枫野后知后觉地嗅到了恶臭味。
前方，垃圾回收站敞开大门，垃圾车的铲斗布满灰尘，堆积着这一周产生的垃圾。
杨枫野迅速远离，才想起消息。
是室友发来的。
刘茹茹：野子做完了吗？你测了什么？
李思琦：上次的蜘蛛可把我吓坏了呜呜呜。做了好几天噩梦！
邢菁：我也是我也是！
李思琦她们是上周检测的，据说会根据噩梦针对性地做一些测试。
比如李思琦尤为害怕蜘蛛，也不知道医生哪里来的办法，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只黑蜘蛛，藏在手心，然后在毫无准备的李思琦面前展开拳头。
当时尖叫的分贝据说体检中心外的路人也能听见。
能让李思琦原谅的，大概因为那位医生的脸。
杨枫野实话实说：医生什么也没测，就让我回去了。
室友们的手速都很快。
邢菁：咦？
邢菁：不过仔细想想，完全想象不出来野子会害怕什么东西呢。
李思琦：体检医生是同一个帅哥吗？野子要到名字了吗？
杨枫野闭上眼睛。
记忆回溯，眼前浮现了医生和助手的名字和编号。
她打字的速度不快。
杨枫野：王宇，编号BD0903。
李思琦：我记住他了！
即使隔着屏幕，盯着这个感叹号，杨枫野也能想象对方恶狠狠的语气。
杨枫野继续打字：早上发了通知，待会结营测试就要开始了，你们还不去吗？
李思琦：好热哦，不想动。
邢菁：已经翘掉了，约会进行中！
刘茹茹：我马上收拾好就过来。
杨枫野：……行叭。
她收起手机，去往教学区，因为看了小麻雀，大概要迟到几分钟。
结营仪式的地点在绿园后一座五层的新装楼，银质的门框上挂着红白横幅“热烈庆祝【蛊虫优选】测试启动”，看上去像什么奇怪的推销组织。
楼身，干净透明的玻璃清楚地倒映太阳光线，反射到杨枫野的脚下，于是她现在看上去有两个影子，重重叠叠，像长了八只脚的蜘蛛。
大概负担着两个影子的重量，杨枫野的脚步也变得沉重。
结营测试似乎结束得很快，走廊的人陆续走出教室，杨枫野捕捉到一些破碎的词语，“恐惧症”，“我可太想回家了”，“危险”，“畸变”。
不太对劲。
杨枫野谨慎地踏入201教室。
201教室位于教学楼正中，是能容纳100人以上的大教室，然而此刻只坐了稀稀拉拉大概十来个学生。讲台上一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文件。见到杨枫野，他露出短暂的错愕表情，随后收敛表情，递给她封皮的档案袋。
“现在就打开看。”工作人员说，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你是杨枫野，李思琦的室友？”
“是。”
“难怪。”工作人员抬头，“你身上沾染的气息很浓烈呢。”
“什么气息？”杨枫野困惑地问。
工作人员没有再回答，示意她自便。
教室的空座位很多，过道边有人喊了一声：“小学妹？”
杨枫野下意识看过去。
明亮的白炽灯下，灰色卫衣的人取下眼镜，额前的碎发被拨开，露出漆黑如夜色的瞳孔。
他不做表情的时候也像是笑着的，面容温和，似乎什么人都能在他面前放下戒备，明明相同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就显得柔和了些。
“闫毕学长。”杨枫野礼貌地打招呼。
夏令营电赛的助教学长，非常认真负责，常常陪他们调试电路到凌晨。
杨枫野对他的印象是个好人。
闫毕收拾电脑的时间比平常要长，他腾出一个座位，递给杨枫野一个手工刀：“拆开看看吧。”
档案袋由红色封条密封，小刀很好使。杨枫野抽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她先看了标题，分别是保密协议，测试条款，保险单，知情书等等。
右上角标了页码，杨枫野翻完标题，开始细看。
【蛊虫优选】
时间：
8月25日（今天）15：00-17：00，19：00-21：00
奖励：
1、奖金十万（上限不等）
2、保研综测加十分（上限不等）
3、防恐部实习资格
杨枫野双眼瞪大。虽然不知道防恐部是什么，但前面陈列的两条奖励已经足够吸引人。
然而世上没有白捡的午餐。
她继续阅读。
内容：
在不触发任何保护装置的情况下存活到结束。
注意（这一段用大号红字特别标注）：
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伤亡风险，已配置高等级救援设施；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心悸、哮喘等人员谨慎参加，测试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高空跳跃，耐力跑，冲刺等剧烈活动；请确保您已通过预体检，精神心理测评达到合格及良好以上，具备抗高压能力，能较快适应新环境，拥有充足强大的应急管理能力。
这是……大学生测试还是选拔特种兵啊？
怎么还有生命危险的？
“看完了？”
闫毕见她许久没有动静，同样放下了整理的文件。
“嗯。”杨枫野点头，斟酌了用词，“感觉并不像普通的测试，甚至还有死亡预警。太奇怪了。”
然后她看见闫毕正在签署知情书。
注意到杨枫野的视线，闫毕无奈地举起电脑：“去海洋博物馆的时候，不幸被乱跑的企鹅砸到了电脑，课程设计的实验数据完全没有备份。”
“这样下去学分肯定修不满，迟早得延毕——我爹真是取了个好名字。不如来试试这个碰运气，把加分加到学分上。”
那电脑被整齐地切割成了两半，液晶屏幕断开，甚至能看见横截面里的金属驱动板。
杨枫野：“……哇喔。”
“不过这太危险，学妹你还是别参加了。”闫毕说。
“是吗？可我不这么建议。”
讲台上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走到他们面前，他看了闫毕一眼，才对杨枫野道：“你的室友，李思琦必须参加。”
闫毕的笑容渐渐淡去。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位工作人员。
杨枫野皱起眉：“可她人还在宿舍。”
工作人员无所谓道：“哦，那就是她的问题。”
杨枫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你们这是强迫。”
“总之，”工作人员耸耸肩，“无论她是否愿意，她已进入恐惧症二期。”
“哦，你今早杀死了一只红蜘蛛，对吧？”
杨枫野沉默一会，点了点头。
那时室友们安静地睡着，红蜘蛛趴在天花板，她与它对视一会，用草稿纸把它裹成了团扔进垃圾桶。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在闫毕越来越冰冷的视线中，工作人员丝毫不在乎道：“那真是多亏了你，【蛊虫优选】才提前开始，强行把李思琦拉进了测试。返校的大巴就在楼下，你现在回去顺路还可以买杯奶茶，说不定明早就能听到她骨折的消息——如果她运气够好的话。”
“可以了。”
杨枫野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话语，抽出需要签字的知情书，写下自己的名字，语气带了点嘲讽：“从一开始，就神神叨叨地说些听不懂的话——你们是在担心自愿参加的人太少吗？”
工作人员回答：“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你如果不进行测试，大概会后悔。”
杨枫野设想了一下李思琦独自参加这个诡异测试的后果，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一旁的闫毕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