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公主

    沉月高悬于空,夜风燥热,似有一场骤雨将落未落。

    九角回廊之下,朱红笼灯随风在金砖间晃动着星点光影,栖梧宫缓缓探入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她梳着一对双环侧髻,衣襟斜领的宝蓝绡缎花纹裙,鞋与面饰皆为宫女打扮,手中还护着一根颤颤巍巍的蜡烛。

    小宫女进了寝殿,阖上门,小心翼翼地向着软罗纱帐的方向走去。

    明日是梁夏国长公主挑选当朝驸马的吉日,作为陈贵妃娘娘安插在栖梧宫的眼线,绿袖受命前来偷看长公主心仪的驸马名册。

    举国皆知,长公主脾性骄纵、刁蛮刻薄,绿袖平日就怕她怕得要命,只敢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进寝宫。

    绿袖停住脚步,目光透过月色笼罩的层叠纱幔,隐约看到一个微微隆起的身影。

    正是熟睡中的栎阳长公主。

    绿袖白日已经仔细留心过,很快便在椿凳之下捡到了名册,她微松一口气,刚刚准备起身,耳边忽而听到一声痛苦的呓语。

    ——北茉又做梦了。

    与今晚一模一样的沉闷天气,暴雨如注、电闪雷鸣,身披甲胄的士兵如同黑云一般压破了西凉国最后的防线,直直捣入皇宫。

    国破家亡,震耳欲聋的哭喊、惨叫声淹没了周围一切,昔日金碧辉煌的銮殿到处染满鲜血,尸横遍野,所有人都在慌乱逃命。

    年仅十岁的北茉躲在角落,用力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鲜血。

    杀戮。

    人间炼狱。

    重重火海之中,梁夏王手持一柄重剑杀入皇城,一剑割下西凉王的头颅!硬生生将他刺死在曾经最尊贵的皇位之上!!

    “啊——”

    亲父血溅三尺,北茉尖叫着苏醒,在睡梦中猛然坐起身。

    乍闻这一道惊声,绿袖吓得肝胆欲裂,显然不料长公主会突然醒来。名册“啪”得一声摔到地面,绿袖猛地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长公主赎罪啊!”

    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脑海里不由回想起栎阳长公主罄竹难书的恶闻!这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从小骄纵,最是喜欢虐待底下的奴才,动不动让人学狗爬、扇巴掌都是小事……会不会将她抽筋扒皮?处罚炮烙之刑?!

    “你是谁?”

    下一刻,头顶忽而传来一道懵懂乖软的声音。

    绿袖神色一僵,愈发不敢抬头。

    栎阳长公主在十岁年华容貌尽毁,平日以一张轻纱覆面,最恨别人看到她的脸。绿袖瑟缩着哭腔道:“长公主……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是有意打扰您安寝,奴婢再也不敢了。”

    “求求公主……您就饶恕奴婢吧……是陈贵妃逼迫奴婢办事,奴婢不得不从啊。”

    半晌,没有动静。罗帐间反而伸出了一只白皙细嫩的手,缓缓抬起绿袖的下颌。

    “公主?你……说谁是公主?”这一道软声似乎极为不解道:“你别哭了呀。靠近些,让我看看你是谁。”

    听着耳边温柔安慰的声音,小宫女莫名没那么害怕了,鬼使神差的抬起头。

    只见——

    千灯暗室,纤细的少女跪坐在白薄月光之间,她面容清纯,身披素白,乌黑的长发如同一段浇湿的云云雾霭。

    那一双莹润秋瞳有些空洞,五官好似被精雕玉琢的漂亮人偶,天真、无邪,楚楚可怜的情态,教人一眼就生出强烈的保护欲。

    绿袖完全怔住了。

    怎么回事?

    栎阳长公主……不是应该容颜尽失,面目丑恶吗?为何面前的妙人如此绝色,脸上没有一点毁容的伤疤!

    这、这不可能!

    “你是谁?”北茉抬起浓密纤长的羽睫,乖巧地看着面前的小宫女,“我们……认识吗?”

    “奴婢……”

    长公主的神色这么单纯、无害,使得绿袖忘记了危险,不由自主道:“奴婢是您的贴身宫女啊。”

    绿袖任职栖梧宫已经有一年,常常在殿前伺候,栎阳长公主……不应该认不出她。

    “我不认识你。”北茉忽然道。

    绿袖浑身一颤,难道,面前之人并非栎阳长公主?否认,她为何如此貌美?没有半分被毁容的痕迹。

    “公主……您不要吓唬奴婢啊。”绿袖颤声道:“您、您怎么会不认识奴婢呢?白日的时候,奴婢才伺候过您。”

    窗外白光骤闪、雷声大作,疾风猛地吹撞窗榭,这一场急雨终于嘈嘈切切的砸了下来!

    “你是奴婢?”

    北茉歪了歪头,轻声道:“那么……我呢,我是谁?”

    雨光映着栎阳长公主苍白的面容,她神情认真,半点不似伪装,冰冷的大理石温度透入绿袖双膝,让她浑身不自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围的气氛太诡异了。

    恰在此时,风吹灭了红烛,倏然炸响的轰雷吓得绿袖尖叫一声:“奴婢、奴婢错了!!”

    “奴婢再也不敢了……”

    随即,绿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寝宫。

    只留下北茉独自坐在软帐间,从枕后摸出一张小纸条,悠悠然念道:“戴上面纱,不准外出,不准下床。”

    “更不准离开这一道宫门。”

    ……

    翌日。

    下了一夜暴雨,景墙枫叶洗刷得透亮、垂着沉甸甸的雨水。栖梧宫的宫人们早早便开始了忙碌,只因今天是栎阳长公主筹备已久、挑选驸马的良辰吉日。

    “长公主,该起身了。”

    大宫女灵秀与静芳照例敲了三声门,随后将一应洗漱用品放到寝殿外。自从栎阳长公主毁容之后,便不喜贴身伺候,宫女太监都只敢低着头等候。

    稍过半刻,殿门缓缓打开,栎阳长公主一身粉裙,面覆轻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还算灵动。

    “长公主。”灵秀上前行礼问:“您可要先用早膳?”

    “不必。”

    这一道声音还略微透着懒意,伺候多年的灵秀却能听出长公主心情不妙。毕竟,长公主一直不愿挑选驸马,前后不知推拒过多少回。这一次,若非陈贵妃向梁王吹了枕头风,张罗许久,长公主绝不会赏脸。

    灵秀点头哈腰地扶着这一位骄纵的主子,讨好道:“那您可要启程去御花园?奴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各家世族子弟应该到了。”

    北茉无可无不可,脚步却忽而一顿,“宫中是否有一个叫绿袖的小丫头?”

    静芳楞了一瞬,连忙点头,“有的,前些时日刚刚从内务府调过来的人。”

    “长公主有何吩咐?”

    按照这一位主子眼高于顶的心劲儿,惯常瞧不上任何人,自然不会特意记得一个小宫女,除非……

    “杀了吧。”

    果然,下一刻长公主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拖出去,杖毙。”

    众人又惊又骇,瑟瑟发抖得跪了一地,唯恐殃及池鱼。灵秀只当长公主因挑选驸马的事心情郁躁、拿奴才开刀出气,连忙垂下眼道:“是。”

    无一人胆敢求情,深宫之中,长公主之命便是说一不二的圣旨。

    直至北茉坐上步撵,落下纱帐,她方才露出一点困倦的疲态,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约莫是当年西凉亡国、骨肉血离留下的深刻阴影,北茉常常噩梦缠身,神思不属,昨夜雷雨惊醒,她又犯了夜间会失忆的毛病。那小宫女见过了她的真容,又是陈贵妃的眼线,断不能留着……

    作为西凉国余孽,北茉扮演梁夏公主已有几年,她早就懂得人善被人欺、养成了一副刁蛮恣睢、杀伐果断的性子。

    御花园中风光正盛,琼楼玉宇,三步一景,处处可闻鸟语花香。

    这一次挑选驸马乃是陈贵妃特意为长公主操办,后宫嫔妃全请来了,北茉刚刚下步撵,便引来了一众打量的目光。

    “长公主驾到——”

    “万福金安。”

    多亏了北茉臭名昭著的风评,原本聒噪的后宫嫔妃一见到她个个噤若寒蝉,纷纷乖巧行礼。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贵妃缓缓迎上前,她着一身烟绯霞线百鸟裙,头戴双珠金灿步摇,由于保养得当,年近四十仍旧风姿绰约、妩媚动人,风头简直盖过了皇后,不愧是梁王最宠爱的贵妃。

    “几日不见栎阳,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后宫四位贵妃之中,唯独陈贵妃掌握实权。

    她母家旁系根深蒂固,亲哥是当朝宰相,祖辈位享太庙,因此平日在后宫横行霸道、越庖代俎,众人也敢怒不敢言,不过……北茉显然不买账。

    “陈贵妃娘娘可是老眼昏花了?”北茉讥讽道:“本宫还戴着面纱,你哪一只眼睛能见到水灵?”

    闻言,众人一阵低笑,北茉冷笑道:“若换作那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敢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夸本宫,本宫定要扇烂她的脸。”

    陈贵妃气得微微捏紧了桌角,面上却没有动怒。作为梁王与梁皇后的嫡长女,栎阳长公主一向被陈贵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两人水火不容已久,每一次见面都是争锋相对。

    奈何当朝律法,长公主没有出嫁之前掌有朝政实权。为了早日扳倒梁皇后,陈贵妃才会迫不及待的给北茉挑选驸马。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千岁千千岁!”

    众所周知,栎阳长公主只有在梁皇后面前反常的乖巧。主坐之上,梁皇后手挽着一袭流云金缕披帛、头戴凤鸟点翠珠玉冠,笑容和蔼的抬了抬手,轻声道:“栎阳。”

    “今日是你挑选驸马的吉日,世家子弟已经到齐了,便回头,瞧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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