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漆黑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一点光晕只能勉强照亮床头的黑色五斗柜，和一点床柱上的金色纹路。

    光晕向外延伸些许，在即将浸入黑暗的地方，能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肤色苍白，胸口已没有起伏的……“人”。

    一只手缓缓伸到床上，覆上了那床上人冰凉的手背，轻轻颤抖。

    “我再问你一次。”

    忽然，有一个辨不清男女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它似乎来自于黑暗，又似乎来自于人心头——人心头最充满绝望也最充满希望的角落。

    屋内的人听到这个声音，连身体也颤抖了起来。

    “无论付出怎么样的代价，”那声音继续道，如审判时在头顶敲响的鸣钟，落在他的心头，“你都想让他醒来……对吗？”

    回答的声音带着对某些事情的恐惧……可却透着一抹坚定。

    “是……您的仆人向您提出唯一的心愿……”

    “无论让我付出怎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

    ……

    ……

    珀尔娅觉得自己最近被“传染”了一些厚颜无耻。

    ——在得知薇拉准备蹭西奈家族的马车前往王城后，阿斯诺眼也不眨地也提出了相同的要求，理由是自己的“豆类”研究还需要更多的研究资料。

    他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豆类了？

    还真的要去王城？

    可最让珀尔娅感到绝望的，是她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对丰收祭很感兴趣”，跟着他们一起蹭了个来王城的马车。

    珀尔娅叹了口气。

    “珀尔娅，”同样坐在马车里的金发女孩笑着看她道，“你在路上叹气的次数已经比吃饭的次数要多了。”

    珀尔娅：“……”

    他们此刻正坐在从莫比埃尔前往王城巴兹利亚的马车上。

    ——这架马车属于西奈家族，内饰采用了代表家族的蓝和白，纹样简单，看上去并不奢华，然而桌布的角落绣着鸟喙纹样的金丝、坐垫上的天鹅绒软硬适中，连桌下的暖炉都正微微散发着暖意，这一切都意味着马车内的并非什么简单的陈设。

    但珀尔娅不懂这些，她只是听着薇拉的话，看着她那张一如往常的脸和表情，又叹了口气。

    薇拉笑而不语，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红茶，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

    “你很擅长和贵族打交道吗？”珀尔娅眼皮一掀，忍不住问道。

    珀尔娅发现，在莫比埃尔发生的那些事情后，自己会控制不住去观察薇拉身上的那些细节，想了解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已经知道薇拉是一位法师了，可她又会又想起在塞瑞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一幕，那时的薇拉拿着酒杯在与其他人一起狂欢，像一位赌徒，或者酒鬼。

    而现在又像是一位贵族。

    真是奇怪。

    “也许吧，不过我确实喜欢某些慷慨好说话的贵族，”薇拉并不掩饰，“他们总是有最好的酒。”

    珀尔娅沉默了一下，语气有些微妙：“丽塔顿并不喜欢贵族。”

    这似乎意味着她也不喜欢贵族。

    “因为克雷多颁布的‘法师禁令’？”

    薇拉将茶杯放在杯托上，响起一点清脆的声音：“不过这么说你也不喜欢西奈小姐？”

    珀尔娅：“可西奈小姐不一样。”

    薇拉弯起的眼眸带了丝玩味：“可西奈小姐就是一位正统的贵族。”

    “……”

    珀尔娅陷入某种逻辑上的怪圈当中，似乎有些气闷，便不说话了。

    她扭过头，正好看到了坐在另一侧位置上的隆洛。

    这个男孩——不，他如今应该被称作少年，在她得知隆洛已经“会说话”之后，他似乎又长高了许多。

    之前连薇拉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拎起来，现在的他却几乎要有阿斯诺高了。

    更不要说那张脸上的五官逐渐长开后竟然是越来越漂亮，连赫莫娜也要怀疑他会不会其实是个“女孩”。

    珀尔娅多看了他两眼：“薇拉……你真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在离开莫比埃尔，知道薇拉并没有将先前的“威胁”放在心上，珀尔娅就又重新问过对方在那座神殿里发生的事情。

    薇拉的回答和之前一样，还笑着补充了一句“无论是什么法师，在古老的神殿里都会栽跟头”。

    后来又听到她说那只断掉的手臂就是因为在某座法师墓里因为疏忽被一个石像鬼斩断的，珀尔娅便没再怎么怀疑，觉得她当时确实栽了跟头。

    只是隆洛的身世却一直成谜。

    “我听说，在神明仍旧庇佑自己神殿的时代，圣徒们会在神殿专门开辟一个房间，用于封印某些不好的东西，”薇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东西呢？”

    珀尔娅立刻扭头看了看她，又去看了看似乎没听懂的隆洛，忍不住替他说话：“可他只是长得快了些，其他的与别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还挺乖的。”

    甚至她其实还挺喜欢隆洛这样的“孩子”，他从来都很安静，别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十分乖巧。

    “珀尔娅说你是个乖孩子，”薇拉看向他，“你认为呢？”

    虽然长高了，可少年的脸上仍然带着丝稚嫩，他眨了眨眼，问道：“什么是乖孩子。”

    “有好吃好喝的要分给薇拉，遇到有趣的事情要告诉薇拉，”薇拉弯着眼睛，“最重要的是要听薇拉的话。”

    珀尔娅：“……”等等？

    隆洛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并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要做一个乖孩子。”

    珀尔娅：“……”等等？

    她正想说这样不对时，薇拉已经侧过脑袋，视线掠过帘子后的窗外，轻声揭过了这个话题：“到了。”

    珀尔娅一顿，扭头掀开了一角帘子。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一望无际的平原。

    一座白色的城市清晰地出现在平原之上。

    莫比埃尔也有一面屹立了千年的古老城墙，它只有一人高，却已经是平原城市的普遍标准——然而巴兹利亚的白色城墙有足足二十瑞尺，从车窗的视线向外看着它，就像在这翠绿色的平原之上立起了一道白色的高墙，像是要伫立到天的顶端，透着一股穿越时间的威严。

    事实上，城墙并非纯粹的白色，它饱受时间的洗礼，历经战火的考验，逐渐靠近后便能看到墙面的斑驳和陈旧……令人感慨万千。

    它是墨瑟王朝时的薇薇安尔塞，汀恩王朝的费伦西城，如今则以塞丽娜女皇的家族“巴兹”命名。

    这是人类唯一的王都，赫波亚平原屹立了数千年的“心脏”，王城巴兹利亚。

    珀尔娅并不是第一次来巴兹利亚，可每次都会为它的壮观感慨。

    “它真的是苏瑞尔王国最大的城市了。”她忍不住说道。

    薇拉勾起唇角，却没有说话。

    临近丰收祭，来王城的马车比为了星砂祭前往莫比埃尔的人还要多十倍不止，在城门口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马车甫一接近便能看到排成长龙的队伍。

    不过西奈家族的马车自然畅行无阻，他们几乎没有等待，便从另一侧的车道进入到了城市之中。

    穿过巨大壮观的城门，映入眼帘的是宽阔洁白的大道，以及两侧几乎有些看不过来的白色房屋。

    马车并未驶入这条大道上，而是转向另一边，渐渐向“上”行驶。

    “之前听一些老师说，巴兹利亚有许多层，”马车从贵族的道路徐徐往上行，珀尔娅看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我还是第一次去上层……薇拉，你去过上面吗？贵族都住在上面？”

    “最底层属于平民，往上是贵族们错落的公馆，而最高处则属于王城，”马车进入王城后速度便慢了下来，薇拉打了一个哈欠，“国王自己一个人住在那。”

    珀尔娅正好看到那座王城——

    当马车驶上一段高坡后，渐渐便可以看到位于中央的一座白色高塔，高塔就在王城之中，要比其他地方看上去更洁白庄严。

    那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因此听到“一个人”的时候，珀尔娅便忍不住发出疑惑：“他一个人？没有其他王室吗？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二十六年前，当时国王的第二任妻子，王后雅乐思·瑞嘉谋害了自己的丈夫，篡夺了王位，”薇拉说，“在篡位后，雅乐思几乎杀光了所有苏瑞尔家族的人，因此当克雷多回到王座时，整个王室只剩下一个人。恩……至于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可如今克雷多做的事情与当初的雅乐思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珀尔娅轻轻皱了皱眉：“瑞嘉家族的人如今也所剩无几。”

    更别提之后颁布的法师禁令。

    很多人认为法师禁令就是克雷多对瑞嘉家族的复仇，因为雅乐思就是一位法师，而珀尔娅认为这个评价是正确的。

    “我们从来不能指望国王是一位仁慈的人，尤其是他的外号是‘雄狮’，对么。”薇拉笑道。

    珀尔娅敏锐地道：“你好像很支持他这些做法？”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薇拉伸了一个懒腰，漫不经心：“反而是珀尔娅，你似乎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某些‘偏见’呢。”

    “人与人的争斗之间是不会停歇的，”珀尔娅低声道，“贵族……永远是这些事端的主导者，无数人因为他们对权力的欲望坠入深渊……他们多么无辜。”

    她说完，发现薇拉勾了勾唇角，并没有理会这句评价，而是倚着座椅上的枕头、闭上了眼睛。

    这一路上，薇拉似乎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睡觉。

    珀尔娅一阵无言。

    ……之前在塞瑞和莫比埃尔时，怎么感觉她根本不需要睡觉？

    是路上太无聊了，还是终于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珀尔娅没想明白，马车便已经停了下来。

    西奈家族的公馆就在眼前。

    这座公馆比莫比埃尔的领主府更华丽大气，叫人意外的是，当薇拉等人在女仆的示意下下了马车，发现西奈侯爵已经仆从的簇拥下，站在了门口迎接赫莫娜。

    “父亲！”

    赫莫娜一愣，已经走到了那位年长者跟前，惊喜地开口：“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当然是为了迎接我们最年轻的领主。”西奈侯爵与她拥抱，语气温和又骄傲。

    赫莫娜的眼底却有一丝黯然一闪而逝。

    “西奈小姐真的必须要卸任吗？”其他人也下了马车，珀尔娅站在远处，她看到这一幕，低声道，“她的父亲似乎为她感到骄傲，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

    而赫莫娜显然也没有告诉父亲发生在星砂祭的那件“小事”，如果他知道了，还会亲自迎接么？

    “她既然觉得自己违反了王国的规定，自然要去说明情况，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那些大人物了……不过，她的父亲也并不会因为她不再是领主就不会为她骄傲就是了。”

    薇拉耸了耸肩，说完后便朝着侯爵和赫莫娜走了过去。

    珀尔娅因为她的想起了在莫比埃尔时听到的对西奈家族的评价，觉得好像确实如此。

    然而她眨眼间发现薇拉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自然地和他们攀谈了起来——西奈侯爵最初有些惊讶，可很快便露出了和善热情的笑容。

    珀尔娅：“……”

    她不得不承认，薇拉确实是一位左右逢源的人。

    “有薇拉的话，我们应该不用再特地应酬了吧……”她忍不住嘀咕。

    “不，我们需要。”

    就在这时，阿斯诺的声音忽然响起，把珀尔娅吓了一跳。

    珀尔娅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到的？”

    阿斯诺对利比尔里安法师墓的事情非常上心，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还会继续跟着来王城的原因。

    至于如何过来，珀尔娅和薇拉一起蹭了西奈家族的马车，而阿斯诺自然不愿意将一周的时间都“浪费”在马车上，早已经自己骑马提前来到了巴兹利亚。

    目前看来，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天。

    “前几天，”阿斯诺回答，很快回到主题上，“我们需要借助西奈家族的力量进入王城图书馆。”

    珀尔娅一下就想起在路上看到的那座王城了。

    她仍然对国王心存芥蒂，微有些犹豫：“你确定我们必须进王城吗？难道莫比埃尔什么线索都没有？”

    阿斯诺瞥了一眼隆洛——哪怕隆洛现在不会再做男孩那种扯衣角的事情了，他也更喜欢时刻跟着薇拉，因此他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金发女孩身边。

    而其他的仆从正从马车里搬出一件又一件的行李。

    他们两人便被所有人遗忘在了这个角落，无人关心。

    ——这倒是好事。

    “西诺斯文字的本质是一种密码，书写者首先会将内容完整地写出来，然后按照某种规律打乱字母的顺序，所以最终呈现出来的东西会让人看不懂——要解读西诺斯文字，就需要了解那位书写者制定的字母规律。”

    规律完全由书写者制定，因此有无数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哪怕阿斯诺把石碑的内容完整地寄回丽塔顿，对文字再有研究的老师也束手无策的原因。

    阿斯诺接着解释：“我在莫比埃尔没有找到与字母规律相关的东西，可既然利比尔里安将那块石碑作为最重要的东西留在自己的法师墓里，那么一定希望有人能解答出来——”

    “所以？”

    “所以，解读石碑的方法一定还藏在某个地方。”

    珀尔娅吸口气：“你认为它在王城图书馆？证据呢？”

    “利比尔里安是一个人际关系很简单的人，除了莫比埃尔和巴兹利亚，没有与他关系更近的地方，既然莫比埃尔没有，那么巴兹利亚就是最后的希望——这是其一，”阿斯诺回答，“其二，我在莫比埃尔找到了一本利比尔里安的读书笔记，上面显示着利比尔里安在王城曾经有一个‘私人图书馆’，他仍然有部分藏书留存在这个图书馆里。”

    珀尔娅眼睛一亮：“这个私人图书馆很可能有这套西诺斯文字的解读方式。”

    “可能性很大，但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时间。”阿斯诺说。

    珀尔娅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现在是智慧之月的晚月，还有几天就要到歌颂之月了。

    歌颂之月结束，就是黑棘五月。

    他们要在黑棘五月之前回到丽塔顿。

    “所以你想让西奈家族为你铺路……”珀尔娅倒是不怀疑阿斯诺能不能做到，可王城和莫比埃尔不一样，规矩很多，甚至说不定连图书馆都有好多个，而现在的人们早已经不知道当初利比尔里安的私人图书馆到底在哪了。

    她吸了口气，直截了当：“我能做些什么？”

    阿斯诺不喜欢解释，除非需要其他人帮忙，他在莫比埃尔时显然觉得珀尔娅不是个查资料的好手，就什么也没说。

    现在会主动来说，显然是有什么要她做的事了。

    阿斯诺低声和她说了几句话。

    珀尔娅听完，瞳孔微缩：“你确定要这么做？”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说不定用不上。”

    “……好吧。”

    他们说完话的时候，一位仆人找了过来，微笑地看着他们：“侯爵大人很感谢你们对西奈小姐的帮助，想邀请你们今晚一起共进晚餐。”

    两人对视了一眼，礼貌答应。